她重病缠身,只剩一把骨头,无人照料。老大老二远在深圳打工,钉死在流水线上,回不来。老三老四明明人在季庄,却推脱说饭店生意太忙,灶火离不得人,抽不开身。
她的电话打过来,声音轻飘飘的,像纸片,随时会被风碾碎,“老五……妈想你了……”她只说。她的气息断断续续,每个字都仿佛都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但绝口没提要他回来。
可她气若游丝的腔调,比任何哭诉还剜心。
挂了电话,黄鑫背过身去,肩膀抑制不住地耸动起来,手上一抹,抹下一把泪。当晚,他面前总浮现出母亲的脸,睁着眼有,闭着眼也有。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起了身,把心一横,说要回季庄。老婆一听,脸就沉了,像挂了霜,把手里织了一半的毛衣往地上一摔,声音尖利,说这一去,时间短不了,生意要照顾,女儿还小,她一个人又不是三头六臂,怎么忙得过来?
黄鑫心里被愧疚和焦虑堵得发慌,耐着性子,说了半天要尽孝,却始终不敢说那句“妈命不久矣,花不了太多时间”。这句话虽然是实话,但过于残酷,压在他舌尖,太重,怕一说出口就化成了诅咒。
老婆见他支支吾吾,坐在地上哀嚎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说几个哥哥一个比一个精,把责任推卸来推卸去,居然有脸推到离家多年的老幺身上,不合适,天底下绝没有这样的道理。她指着黄鑫的鼻子,发出近乎于绝望的颤音,二选一!要么回去跟妈过,要么跟老婆孩子过!
女儿被哭嚎声惊醒,要妈妈抱,小手在空中乱抓。
老婆孩子都横在地上,一副惨象。可在黄鑫的泪眼里,她们的身影渐渐模糊了,母亲那具浸泡在污秽中、随时可能熄灭的躯体更具象化,占据了他的视野。她更惨,惨到他不敢接着往下想,因为他不知道她下一秒她是否还有气息。
一股血气直冲头顶,黄鑫晕乎乎的,几乎是粗暴地越过老婆挡在门前,“嗡嗡”颤抖的身子,甚至带倒了旁边的矮凳。他不敢看地上的妻女,嘴里干巴巴地念叨,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眼前的景象比黄鑫想象的还要不堪。他第一时间没认出病得一塌糊涂的她,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得吓人,身上的旧衣布满凝结的硬块,分不清是汗渍、药渍还是其他脏东西。身下那床薄薄的褥子早已被渗透,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她几乎睡在屎尿上。只有苍蝇作伴。
黄鑫没见过这场景,居然单凭想象,将场景还原得大差不差。是她托了梦,还是母子连了心?黄鑫只觉得一股腥气直冲喉咙,胃里翻江倒海。他瞬间炸了毛,一脚踹翻了墙角的尿盆,黄浆溅得到处都是。
他全然不顾兄弟关系,冲黄江和黄横发脾气,脑中闪过的所有脏话像被机关枪喷出的子弹,不死不休。
黄江低着头,麻木地卷着旱烟,火星在昏暗里一闪一闪,牙关“格格”响,却不回话。黄横抹了把脸,眼睛因长期熬夜而通红,里面空荡荡的,只剩无穷无尽的疲惫。他解释了几句,发现越解释越无力,干脆摆摆手,也抽起烟。
俩人被各自的生活压得腰都快断了,连解释都觉得浪费力气,冷眼看黄鑫在那里跳着脚发飙,嘴角甚至隐约带着一丝麻木的嘲讽。
黄鑫像一个在舞台上声嘶力竭却无人喝彩的丑角。
他彻底绝望了。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他很清楚,再耗下去,就是眼睁睁看着母亲烂掉。
一个可怕的念头疯长起来。
他没再和两个哥哥废话,趁着黑尽的天色,偷偷溜回了家。
屋里空荡荡的,他知道她的习惯,吵起架会看不惯家里的一切,干脆去朋友家避避风头。
他知道那张银行卡在哪儿。
那是他们夫妻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一点一滴都是血汗,原本是计划着给女儿上学预备的。他的手指在抽屉边缘颤抖着,仿佛那卡片散发着灼人的热气,传导到了抽屉上。他闭上眼,母亲空洞的眼窝和女儿天真的笑脸叠在一起,撕扯着他。
濒死的过往压倒了未来,母亲的模样渐渐占了上风。
他抖抖索索地拉开抽屉,像个初次作案的小偷,指尖是麻木的。抽屉里本就乱七八糟,被他蹩脚的手法翻弄一圈,更显凌乱,杂物一堆,却独独不见那银行卡的影子。
难不成她早有预感,把银行卡也带走了?
身上的劲儿一泄,他颓然坐倒,带翻了抽屉,抽屉里掉出来一张纸,看起来陌生,第六感驱使黄鑫将它翻开。
纸张皱巴巴的,是女儿在幼儿园画的画,用水彩笔画的,歪歪扭扭的一家三口,大脑袋,手牵手,脸上挂着夸张的笑脸。那张银行卡正好在贴在图里黄鑫肚皮的位置,卡上印着小鹿斑比的图案。
他狠狠拍着自己的太阳穴,仿佛要把自己拍晕,拍到没有一丝理智。太阳穴回应的剧痛麻痹了他,下一刻,银行卡已经被他紧紧攥在了手心,卡却没和那幅画分开,仿佛妻女的手在另一头和自己角力——卡身上贴着双面胶。
他继续用了把力,银行卡终于离开了画纸,却也将画中“爸爸”的肚皮撕开,肚子里的肠胃被连根拔起,剩了一副残损的身体轮廓。
绝望几乎将他吞没。
卡片先前明明是温热的,现在却变得冰凉,卡身被他手心的汗水浸湿。他转身冲出家门,任汗水、泪水和尘土粘在脸上。
她其实心里清楚,大限将至,不想去医院,也不想让黄鑫浪费钱。黄横卯了一分劲儿来劝,说请大夫来看过了,治不好了。黄鑫不听,瞪了他一眼,几乎是用蛮力背起了她。
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救活母亲!绝不能让她在秽物中咽气!否则他一辈子良心难安!必须治!必须用最好的方法治!
凭着一腔近乎于痴愚的孝心,她住进了医院,很快又随流水一般流进了重症监护室,在冰冷的重症监护室里,与死神搏斗了几天。每天,缴费单像催命符一样递到黄鑫手上。跳动的巨额符文张口吞噬着女儿的未来,一万、两万、三万……直到最后几乎归零。
看着老人浑身插满管子,在机器低沉的嗡鸣中微弱起伏的胸膛,黄鑫也动摇过,但他无法回头,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乞求一个奇迹。
奇迹没有出现,几天后的深夜,心电图还是拉成了平直的线。
办完丧事,几万积蓄挥霍一空,黄鑫掏空口袋,付清医院的最后一笔欠款,连给老人买个骨灰盒的钱都差点不够。
他记不清自己这些天里有没有往家里打电话,应该打了,但没人接。耳畔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他没有打,他根本不敢。
他像那副被他撕碎的女儿的画上画的,一具被抽空了肠肚的躯壳,失魂落魄地回到西郊的家。习惯性抬头,他看到八层楼上的家,那是他住过最高的楼层。就在半个月前,这里还承载着他全部的希望和成就。水果生意红火,生活奔向小康,结婚生女,买下两室一厅的二手房,装修一新。
他清晰记得,拿到钥匙那天,他第一次站在新家的窗前——高高在上的八层——推开崭新的塑钢窗,俯瞰宾城西郊的农贸市场。那一刻,晚风带着城市特有的浊热气息吹在脸上,他感觉无比清爽,顿生壮志,天地都在我心中!
八层楼梯变得又长又陡,黄鑫爬得异常艰辛。脚步越来越沉重,他心里隐隐生出预感,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掏出钥匙,他插了好几次,都没能顺利插进锁孔。
推开门,家里空了,不再是那个堆满水果箱、飘着饭菜香、有孩子欢笑跑动的地方。只剩那张折叠餐桌摆在屋子正中央,歪斜着,像是搬动的时候被摔烂了,还油乎乎的。
他明明每天吃完饭都会将它擦得干干净净。
桌上有一张纸,冷冷地平躺在桌上,像一具死尸。
他踉跄着挪到窗边,那个曾让他意气风发的位置。窗玻璃和窗框上残留着一抹新鲜的手指印。他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女儿声嘶力竭地哭喊,不想走,要爸爸,手正好抓在了这个位置。
推开窗,西郊农贸市场的喧闹声浪轰然涌来,像电视剧里到菜市口看杀头的老百姓发出的噪声。密密匝匝的人头,像蚁群一样,渺小而奔忙。万丈豪情轰然蒸发,一股难以言喻的邪火顶上来,他想一跃而下。
念头一起,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冰冷的窗框压在小腹,楼下的喧嚣变成了巨大而空洞的回响。
跃是真想跃,全身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这个决定。可就在脚趾紧绷发力、身体即将离开窗台的那一刹那,一股源于生物本能的求生欲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紧接着,连续几夜在医院走廊里的煎熬、办丧事时的滴水未进、奔波劳碌积累的疲惫像一座轰然倒塌的巨山,重重砸在他的心脏上!为了抵抗这一砸,全身劲力被抽干。他的眼前黑了一瞬,又金星乱冒。两条腿彻底软成了面条,抖得连站都站不住。心口又慌又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低血糖犯了。
地板冰凉,他躺在地上,蜷缩如濒死的动物,似乎连意识也慢慢失去了,缓了不知多久,等那口浊气喘得匀了,他扶着墙爬起来,挪到厕所,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厕所里的镜子还在,他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头发像枯草一样纠结,眼窝深陷,胡子拉碴,面色灰败,像老了十岁。仔细看,虽然起了些变化,但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仿佛什么都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离婚协议书上写得很清楚,孩子的抚养权归她。他不想纠缠,也没脸纠缠。他木然一撇,协议书跌落在地上,他低头叹了口气,发现桌上原来的位置还有一张纸,他没注意,垫在协议书下面了——是他撕烂的那张画纸。
画面又回来了,女儿声嘶力竭地哭喊,不想走,要爸爸,小手紧紧抓着窗框。直到妈妈给她看了这张撕烂的画纸,她的小手终于放下了。
他捏着画纸,回到窗前,一跃而下的豪情却再也没处寻了。
“黄师傅。”
瓮声瓮气的喊声。
“唉!”听到有人召唤,黄鑫本能地回应了一声,被拉回到了现实世界。他循声看去,曲尚鸣走了出来,王响跟在他身边,问,“厕所在哪儿?老爷子要上厕所。”
黄鑫叼着烟,歪着嘴,老流氓做派,欲盖弥彰的掩饰。
他叼着的烟已经灭了。
“你回去吧,我带老爷子去。”
扶曲尚鸣进了厕所,黄鑫候在门口,才发现烟头已灭,随手一弹,弹到王响的鞋边。
他还站在原地,并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你怎么了?”王响问。
王响身上有种诡异的魔力,总能触碰到他最不堪的角落。这不是第一次被“鬼佬”撞破心事了,上一次在叙府歌舞厅,也是被环境和他的行为触到伤心处,最后在厕所里躲着哭,哭得稀里哗啦。
这一瞬间,黄鑫鬼使神差的,竟没想隐瞒他,“没啥,想起我妈的事儿了。”
“毕竟回故乡了。”王响点点头。
更鬼使神差的是,黄鑫居然接了话,往下问他,“宾城是你的故乡吗?”
王响仿佛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会儿,“按你们的说法,叫祖籍。不过我觉得我骨子里是这里的人,因为我爱吃这里的饭,豆花饭,回锅肉,还有那个片成薄片的……”
“白肉。”
“对,白肉,同样是白水煮的,比煮鸡胸好吃多。”
“好吃是因为它的蘸水,你拿那个蘸水蘸鞋底子都好吃。”
“你们还吃鞋底子?”王响愕然。
“不是……”一丝苦涩漫开在黄鑫嘴角。好不容易打开了和王响交流的话匣子,瞬间跌落在地,稀碎。
“我没事了。你先回去陪灵铃吧。”黄鑫摆了摆手。
王响听话回了屋。黄鑫深吸一口气,试图收拾心情,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一道粗粝的湿痕。他走到洗漱池边,拧开龙头,捧起冷水狠狠泼在脸上。
身后传来厕所门打开的吱呀声。曲尚鸣拄着拐杖,慢吞吞地挪到水池边,也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冲洗着枯瘦的手,又掬水洗了把脸。
水声停歇。一片寂静中,俩人同时抬起头,看向墙上的镜子。曲尚鸣看到镜子里的黄鑫,歪了歪头,又缓缓转向他本人,眉头拧成困惑的麻绳。
“你是哪位?”声音带着陌生的疏离。
黄鑫没听懂他在问什么。
“什么意思,曲伯?”
“你是哪位?”曲尚鸣重复了一遍。
黄鑫一愣,水珠顺着下巴滴落,“我是黄鑫啊,你别和我开玩笑……”
“开什么玩笑?我真的不认识你。”他顿了顿,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奇异的亮光,嘴角牵起一个不该出现在这张衰朽的脸上,近乎孩子似的天真笑容,压低声音说,“我现在跟你开个玩笑……”他神秘地指向屋内,“那个‘私生子’,是我的娃儿。”
雨停了,天空静悄悄的,有五道雷炸响在黄鑫耳边,钻进他千疮百孔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