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浮城谜事
杰佛僧2025-07-18 10:4211,178

   没有伞,四人沿街沿而行,借着歪歪扭扭的房檐,躲避细雨的侵扰。

   经历意外惊吓,曲尚鸣显得过分平静,他偶尔停步,驻足,眼神空洞,像是穿越屋墙,窥探到墙内人的生活,甚至越看越远,看到墙内过去的人的生活。问他在看什么,他只是轻轻摇头,并不言语。

   “要不,直接回家?”曲灵铃终究按捺不住心底的担忧。

   “饿了,吃个饭再回。”曲尚鸣抖了抖肩头,安然的姿态。

   老街上,眼尖的街坊早把摊子挪进了屋,精打细算的甚至已经“哐啷哐啷”地推拢着门板,迫不及待宣告打烊。四人继续沿着半湿半干的青石板路,往前挪了一段,走到半截,发现前方的屋檐骤断。雨水再无遮拦地洒落下来,回头看了看,沿途也无处可待。窘迫间,眼前只剩一家敞着门面的小店,孤零零的,油腻的木质招牌上,刻着几个掉漆大字:“黄三第一刀传统白肉”。

   一个胖子几乎嵌在店门口的竹椅里。天凉飕飕的,他只套了件薄棉服,肩头磨得发亮,胸前勒着条脏兮兮的围裙,白里透着黄。

   只扫了一眼,曲灵铃就确定了胖子的身份。

   他肯定是黄鑫的亲戚。

   胖子像是颈椎不适,仰着头玩着手机,手机里传出轰鸣般的短视频音效。被短视频吸引后,他的面目上呈现出的呆滞蠢相,和黄鑫一模一样。除了神态上别无二致,俩人的五官也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复刻出的,只是在胖子的脸上被额外拉宽了一截。

   深冬时节,哪怕太阳探头晃了一天,那点儿暖意也早被这毛毛雨浸得冰凉。胖子却兀自拎着一把磨秃了边的蒲扇,“扑扑”作响地往脸上招呼,肥厚的额头上沁出一层油汗,黏糊糊的。

   或许是觉察到被注视的目光,他微微侧过脸,视线在门口的人影上停留了一瞬,顿了顿。显然,手机屏幕上的内容更具吸引力。他连一句“吃饭吗”都懒得招呼,眼皮一耷,视线又黏回了手机屏幕上。

   下一秒,他突然从竹凳上弹了起来,像一只松垮的弹簧,破锣嗓子含着痰,高喊了一声,“老幺!”他异常兴奋,因兴奋导致结巴,张牙舞爪,像在舞狮,冲着厨房里又喊了一声,“老幺回来了!三哥!”

   “吼锤子!听不见!滚过来说!”厨房里传出一声更响亮的咆哮。从传菜口往里看,厨子还在忙碌,灶头上“叮叮咣咣”,锅铲子冒着火星子,被商用燃气灶上的熊熊烈火吞没。

   “是老幺!老幺回来了!”胖子兴奋得手舞足蹈,扭头往厨房冲,步子刚迈出去两步,像又觉得里面的人应该听见了,一个急刹,冲着柜台又喊了一声,顺手拖过一条长凳,搁在一张饭桌前,“快,快,别杵在外头淋雨了,进来坐!”他回过身招呼,臃肿的五官上挤出一脸坏笑,斜睨着黄鑫,“啧,你怎么还是一副‘挨打相’?”嘴上毫不留情。

   曲灵铃瞥了眼身侧的黄鑫。他的眼角贴着纱布,衬得整个人都灰扑扑的,一股无处着落的犹豫几乎要从他脸颊溢出。他在僵在原地不动,曲灵铃索性拉着曲尚鸣先一步挤进店里。身后的王响也紧随其后,一步跨入,彻底堵死了黄鑫退向雨中的念头。

   黄鑫喉头滚动了一下,狠吸了一口气。不巧,这口气饱含从厨房里燃出的油烟,他的喉头不由得又多滚了几滚,呛得难受。脚步倒是跟了进去,踩出视死如归的气魄。

   进了屋,却不落座,只垂着眼帘,抬手指了指还处在兴奋余波中的胖子,用近乎耳语的声音,例行公事般介绍,“这是我四哥,黄横。”手指迟疑地移向柜台后面。柜台后坐着一个大姐,头发像过了电,正“噼里啪啦”压着账本猛戳计算器。

   “四嫂,周大芬。”黄鑫说,目光飘向烟火升腾的厨房口,“厨房里那个……是我三哥,黄江。”

   话音未落,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丫头从柜台角落里探出半张小脸,粉嘟嘟的,只一瞬,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小爪子死死攥住周大芬的衣角,这一回,只露出一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偷偷打量着曲灵铃。忽然,小姑娘憋足了劲儿似的、脆生生地冒出一句,“姐姐,你好漂亮!”

   “哎呀,小姑娘嘴巴真甜。”曲灵铃脸上漾开明媚的笑容。

   黄横哈哈大笑,像是对女孩儿的表现很满意,“这是我的外孙女,来,过来,大方一点儿!”他冲小女孩儿用力招手。

   “外孙女都这么大了!”曲灵铃惊讶不已,下意识转向黄鑫。

   周大芬“啪”的一声合上账本,脸色一变,堆砌起恰到好处地笑意,牵着小丫头,走过来端茶倒水,熟稔地招呼起来,“这天色是说变就变,一点儿道理也不讲。”也不管谁是谁,嘘寒问暖了一阵。

   “这是我的老板,和老板的家人。”黄鑫着重介绍了曲尚鸣和曲灵铃,忽略了王响。他并非刻意,但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他,总不能说他是个“鬼佬”。

   但他这一忽略,反而阴差阳错把王响也带进了曲家,成了曲家的家人。黄家众人的目光心领神会地在王响与曲灵铃之间迅速溜了个来回,连小丫头也似懂非懂地看了看。

   黄横的视线里,含着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被曲灵铃捕捉到了。她脸颊上浮现出浅浅的不好意思,唇角不自觉地撇了撇,看向一旁。

    

   逛完了殿内的壁画,秦昭和曲望远返回大殿中央。

   中央的蒲团空着,曲望远四下张望,只看到幸达春敦实的身影,面朝山下,倚在栏杆边,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沉醉在居高临下的豪情中。山风拂过殿角悬挂的铜铃,发出空灵轻响,马沣的消失显得分外突兀。

   “马沣呢?”曲望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他几步跨到幸达春身边,也凭栏向下望。陡峭的静屏山下,宾城的老城区如同一个被岁月磨蚀的沙盘,铺陈在三江汇流的交叉地带。浑浊的金沙江携上游的泥沙滚滚南下,在岷江清冽碧波的对比下,交汇处形成清晰的分界线,最终共同奔涌进长江主航道。稍远些,码头的轮廓、密集的灰瓦屋顶、若隐若现的运沙船,尽收于眼底。只是,下午的阳光似乎带不动老城区沉滞的气息,一层淡淡的灰霾笼罩其上,给江上的大桥和山头的白塔寺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忧思。

   “你抢人东西,还杀人灭口了?”曲望远转头,盯着幸达春,眉头习惯性地拧着,半是询问半是挤兑。

   “嗐!”正举着手机聚焦远处江景的幸达春被他一吓,手一哆嗦,手机险些滑脱,被他慌忙抢救回来,指肚在屏幕上留下一抹油腻的汗印。“吓老子一跳!他真没瞎说。”幸达春稳住身形,把手机揣回兜里,仿佛握了个烫手山芋,“沣子听我的话,进了庙,把手机调了静音。他爸给他打电话,没听到到,他爸就一直打,打了一连串,还以为有什么急事,结果就是叫他回家吃晚饭……精神确实不太正常。”

   “让回就回了?”曲望远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明显的不信任。他一只脚无意识地轻踢着栏杆底部的小石墩,依然在向下张望,搜寻着什么,仿佛确信马沣是被幸达春推了一把,跌入了深谷的疑云之中。

   这又是哪部电影里的场景?曲望远一时没想起来。

   “长辈之命,你敢不听?”幸达春反驳。

   “你爷爷的话,也没见你听啊!”秦昭走过来,正好听见这话,插了一句。他站在两人稍后一点的位置,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殿门和马沣站过的位置,像是在确认人确实不在。

   “我这不是……等病完全好了,就认真减肥!”幸达春拍了下凸起的肚子,语气铿锵。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几十年如一日。

   “从上学那会儿,到现在……”曲望远毫不客气地戳破,嘴角划出无奈的弧度,“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哪一次你真正执行过?”眼看幸达春吸了口气,要细细辩论是哪一次,曲望远紧接过话头,持续补充细节,“哪一次,你说的减肥超过了两个周?”不让他有出言辩解的机会。

   “哪次不是出现了突发状况?”幸达春理直气壮地摊开手,理由张口就来。

   曲望远万万没想到,幸达春还能负隅顽抗,气得笑出了声,“只有你韧带断了那一次……”话一出口,他意识到犯了忌讳。

   那是幸达春还在按家庭安排,进行体育训练的时期。因为长期作息混乱,通宵达旦之后又强行训练,身体不堪重负,导致十字韧带断裂。

   这件事也是幸达春体重真正失控的开端。

   曲望远的音量断崖式低了下去,后半句几乎被噎回了喉咙里。

   秦昭敏锐地捕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也感到曲望远提及此事的不妥,赶紧岔开了话题,问幸达春,“马沣家里是跑船的?”他的目光投向江面上缓慢移动的黑点,仿佛那些船只承载着答案。

   “跑什么?”幸达春一脸茫然。

   他似乎对此事一无所知,秦昭更加疑惑,“他说他体力好,是因为小时候跑过船。你是知道的,每到寒暑假,就找不到他人了。”

   幸达春脸上,原本松弛的肥肉绷紧了些,眉头如同被拧起的麻绳。他反复念叨着“寒暑假……寒暑假……”几个字,像是在费力翻搅记忆深处的沉渣。

   “你要这么说,那我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幸达春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点儿追忆的模糊质感,“最早,他在学校是走读生,我是住校生,一般来说,住校生和走读生都不熟。后来有一天,他消失了……”

   “消失了?”曲望远立刻被吸引。他身体渐渐倾向幸达春的方向,像在听一个尘封已久的悬疑故事开篇。远处江上的汽笛声成了悲鸣的背景音。

   “对,消失了。有小半个学期,没见到他人影。我和他不熟,没在意,听别的同学讨论说,像是转学了。”他的眼神有些放空,仿佛看透了时光,和往事发生着交集,“结果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回来了,而且,从走读生转成了住校生,和我一个寝室。我当时也好奇,问他怎么回事,他没解释什么,只说家里有事。那时候,还是小屁孩儿嘛,没心没肺的,问几次,没得到答案,这事儿也就过去了,甚至渐渐淡忘了‘他消失过一段时间’这个事儿……不过,自从他转了住校生,性格比起之前有了些变化,我俩的关系也就是从那之后开始变近的……确实,如他所说,关系近了,放寒暑假还想在一起玩儿,却找不到他。问他,他还是说家里有事……”

   “哦……”曲望远拉长调子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谢谢你解惑。”

   “不客气。”幸达春淡然。

   “说了跟没说也没什么区别。”曲望远讽刺了他的淡然。

   “人家不说,就说明有秘密,”幸达春倒是稳得住,眼神里带着洞悉了人性的狡黠,小眼睛扫过秦昭和曲望远的脸,“哪个家庭没有点儿秘密呢?你家、和你家,”他特意点了点两人,“都有秘密。”

   “我家的秘密现在掌握在他手里。”借着幸达春的话头,曲望远貌似轻描淡写地一接,侧身,用大拇指朝秦昭的方向一点,点的干脆利落,轻松将话题丢了过去。

   那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性和一点点攻击性。

   秦昭愣了愣,眼神一垂,“我哪知道什么秘密?”

   曲望远的嘴角向上扯出一个小弧度,做出个“不必自谦”的表情,轻轻摆手,“我家最大的秘密,在我爷爷身上。现在全家,包括我、灵铃、奶奶,还有我爸,加起来,都不及秦大作家了解我爷爷。”他刻意把“了解”二字咬得重了些。

   “你别和我扯那个有的没的。”

   曲望远并不理会秦昭说了什么,“之前在华西,有天夜里,我爷爷给我交了底,他说我奶奶年轻的时候做了……结扎。”他吐出这个词时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整个山头的空气为之一滞。

   “再联系上黄鑫之前和我说的,他偷听到的信息。我渐渐能拼凑出一段往事……”他顿了顿,没给秦昭喘息的机会,猛地转过头,目光如探照灯,直直打在秦昭脸上,“这段往事,你写了吗?”

   “没写!”秦昭的回答快得几乎没有思考间隙,斩钉截铁。但过于快速的反驳,在这寂静中显得有些刺耳。

   曲望远露出一丝怪异、混合了了然与探寻的表情,他没说话,就那么死死地盯着秦昭。目光里透着无形的压力,盯得秦昭心里直发毛。他下意识避开了视线。曲望远见状,又笑了笑,眼神转向幸达春。幸达春接到信号,也赶紧回了个含义不明、略显局促的笑。

   “我都还没说是哪一段往事……”曲望远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你紧张个啥子嘛?”他故意用上方言,带着玩味的调侃,却让质问衍生出的压迫感更重。

   秦昭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你说的不就是……”他本能地想辩驳,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刹住,带着求助的神情,他也看向幸达春,仿佛胖子的存在能给他一点安全感。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幸达春也不知道秦昭为什么看他,照例回了个含义不明、略显局促的笑。

   “没事儿,达胖是自己人,你大胆说。”

   “‘私生子’的事嘛!”这三个字在秦昭的唇边来回晃悠了半天,终于找到机会,几乎冲口而出。

   提到关键词,幸达春悚然一惊,不可描述的笑容总算消失了。

   “他当然没提过。”秦昭一脸“恍然大悟”,撇撇嘴,无奈地哀叹了一声,“大哥,这是写回忆录,谁会把那些不好的事儿……那些违背人伦的事儿讲出来,还让人记录下来?”

   “比如你,”秦昭越说越激动,仿佛找到了理论依据做依托,把手搭在幸达春肩上,“你要写回忆录——还是留给家人和后人看的——你会把你高中‘脚踏三条船’的事写出来?”

   “哪有三条船……”幸达春小声嘟囔起来。“就……就两条。”

   秦昭进入了状态,浑然不理幸达春的辩解,“你会把你婚后看到街上美女就心猿意马的事儿写出来?”他又迅速转向曲望远,话锋如刀,“再比如你,你会把你大学最后那场谈得轰轰烈烈又搞砸得无比彻底的恋爱写出来?还附送心得体会?”

   “打住打住。”幸达春脸上有些挂不住,赶紧拨开秦昭的手,手臂环抱起来,像是在保护自己。眯着被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小眼睛,他很认真地思考了几秒钟,像是在权衡利弊,最后笃定地说,“你说的有道理,我让你写,我一定说我是个爱家顾家的好男人。情史?那叫年少轻狂;花心?那叫欣赏美好。”

   “你先把体检报告上那堆超标箭头解决了,再跟我扯什么好男人。”秦昭用逻辑道理征服了幸达春,目光自然带着点儿胜利者的优越,重新落回曲望远脸上,等着看他如何应对。

   “现在写到哪儿了?”曲望远不按常理出牌,轻巧地绕开了秦昭设置的陷阱,直接转移话题。

   “现在?”胜利者的优越感顿失,秦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才刚刚写到他读初中!离遇到你奶奶都还早了十年,我从哪里给你编你要的‘私生子’剧情?”话里升腾出一丝显而易见的烦躁。

   “那不一定!”曲望远又一次不由分说地打断秦昭。

   “怎么就不一定了?”

   “有些事儿,埋得深,草蛇灰线,说不定从很早就开始铺垫了……未必老爷子嘴皮子上没松过一丝儿风?”

   “他的口述,我是一个字一个字记下来的。他没说的,避讳的,我肯定不知道!我还能给你胡编乱造编出一部《大宅门》来?”

   “他对你说十句,你敢保证十句都写清楚了?尤其是那些含糊带过、吞吞吐吐的地方,你敢说里头没有藏着掖着?”

   被他毫无逻辑地反复敲打,秦昭心里,一股无名火噌噌上涌,“要不这样!”秦昭突然靠近一步,语气里溢满了“豁出去了”,“手机给我!稿子发给你。你自己把那个‘私生子’找出来!”

   “不用!”曲望远挥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脸上瞬间变幻,刚才执拗的质疑被某种“大度”取代,“我信你!”他重重地强调,但下一句又转了回来,“我只是有种感觉,”他的目光投向山下被雾气包裹、显得模糊混沌的老城区。远处的江轮汽笛又响了,声音拖得很长,如泣如诉,“我现在越来越靠近那个真相了。很近……”

   幸达春已经半天没讲话了。他的沉默反常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秦昭和曲望远几乎同时意识到这点,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噗”的一下泄了。两人住嘴,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幸达春身上。只见他不知何时又摸出了手机,但没有看屏幕,而是扬起两道眉毛,一脸“意犹未尽”,手还配合地朝两边一摊,“结束了?我还想接着看好戏呢,你们要不再拉扯拉扯?别管我,当我不存在。”

   “不扯了。”曲望远抬头瞥了一眼天边。残阳西坠,远处的雾霭似乎更重了,几乎将码头吞没,江上的船只成了摇曳的灯影。

   “下山,吃饭!”他简洁地命令。刚才的言语交锋和心头疑云都被腹中的饥饿强行压了下去。

    

   “准备吃饭!”厨房里的黄江就着锅铲的呼嚎,大吼了一声。

   “黄三第一刀白肉”店内,空气裹着灶台的余温,泛出阵阵暖意。

   黄家人与曲家人寒暄了一阵子,迅速熟络起来。这熟络,是建立在两方对黄鑫的联手数落上。黄鑫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不太好看。但无人在意。

   曲灵铃悄悄埋怨起黄鑫,“你们一家人挺好的,热情好客,哪有你说得那么不堪?你在躲什么?早点带我们过来……”她瞄向他眼角的纱布,“你可能不至于挨我这一脚。”

   黄鑫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自己续了杯茶喝。一口气喝尽了,眼角瞥见王响拿起杯子给曲尚鸣续茶,想起本职工作,从他手里一把抢过茶壶,这一急,喉头呛得泛水,喉咙里“喀拉喀拉”响了几声。

   数落黄鑫的话题告一段落,两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黄横悄悄观察了黄鑫一会儿,突然朝他挤了挤眼,“桂圆儿好得很,好得很,不用咱们管。”

   黄鑫一愣,舔了舔唇角。

   “什么桂圆儿?”曲灵铃好奇。

   “桂圆儿嘛!”黄横笑起来,比划起手势,“吃的水果!我们以前屋子门口就有一棵桂圆树!”

   曲灵铃想到方才见到的那棵孤零零的桂圆树,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刚才在镇子里,我看到你说的那棵树了,旁边……是你家的老屋?”她瞥了一眼曲尚鸣,隐约记得他说是自家的酒厂。

   黄横见她疑惑,哈哈一笑,“开玩笑的。桂圆儿是他女儿的小名……”指着黄鑫,“黄小桂,他的宝贝女儿。”

   黄横把话题说开,黄鑫的脸色又是一变。

   先前问过,没得到答复。曲灵铃也不好继续往下追问。

   谈笑间,周大芬端着几只粗瓷碗出来,白嫩的豆花卧在碗底,颤巍巍的,泛着珠光。两只小碟紧接着摆上,红亮的辣椒油蘸水打底,花椒粉、蒜泥、葱花混得香气四溢,一勺滚油“滋啦”浇在花生碎上,激活了花生的焦香,整段香气都鲜活了,扒开众人的鼻孔往里钻。接着,黄江托着两个热腾腾的土陶盘,从灶前转出来,锅气升腾。一只盘里,堆着肥瘦相间的回锅肉,晶莹的五花肉片炒成了诱人的灯盏窝状,深棕豆豉和翠绿蒜苗粘附其上,油花还在滋滋作响;另一盘里,正是镇店招牌菜——白肉。薄如蝉翼的白肉片堆成层叠小山,每一片都清晰地透着光亮,底部垫着翠绿的黄瓜丝。最后,周大芬从柜台旁的饭桌上搬来一只小木甑,盖子掀开,热气喷涌。甑里粒粒分明,米香浓郁。

   “我好久没吃用木甑子蒸的饭了!”

   “你还吃过这个?”黄横有些惊讶。

   “小时候,我奶奶蒸饭就用的这个,后来换了电饭煲,黏得慌,不分明,也没有米香。”

   素净的豆花、米饭与浓烈的回锅肉、白肉相撞。尚未入口,王响喉头已经耸动数次,动静不小。他长期保持少油少盐的饮食习惯,偶尔能吃上一顿火锅,便是极致的放纵,今天放纵了一整天,此时此刻,地道的浓香几乎要摧毁他的防线。刹那间,口水溢满了他的口腔。

   “整点儿?兄弟!”黄横从柜台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瓶白酒。

   黄鑫一本正经地举手:“我不喝,得照看老板。”却发现黄横根本不是在问他,他问的“兄弟”是王响。

   “我开车,你们喝!”王响嘴里漾满口水,话说得囫囵不清,逗笑了曲灵铃。

   黄横给曲尚鸣斟上一杯:“老辈子,来一杯,淋了雨,总要喝点儿,暖暖身子。”

   黄鑫伸手阻拦,“医生说了,烟酒都不能沾!”

   “你管人家老辈子做啥?”黄横假模假式地拉下了脸。

   曲灵铃微微张嘴,嘴角透着诧异。秦昭说过太多黄鑫不顾医嘱只顾哄老人开心的事,在她心里印成了刻板印象。他来家里后,表现得比秦昭说的规矩得多,倒也不至于像眼下这般“正经”。眼前这个四哥黄横,看起来比黄鑫更像“黄鑫”。

   曲尚鸣捏着酒杯,显然有想喝的意愿,但黄鑫的提醒,让他回忆起血管堵塞时的痛楚,陷入了两难。他的手指摩挲着杯子,嘴上却不表态。

   黄鑫和黄横还在拉扯,却听见曲灵铃的一声拍桌,“喝,少喝点,就喝两杯!”她瞥见爷爷鬓间的白霜,心中没来由的一酸,当即替他拍了板。

    

   几口白酒入喉,烧红了黄横的脸,红得惬意,他一手捻起根牙签剔牙,一手端起酒杯,找到曲尚鸣的酒杯,轻轻碰了碰,“老辈子,你们下午去哪里逛了?”

   曲尚鸣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脸颊也泛起红晕,话渐渐多了起来,“同济大道修得好,路又宽,房子好看!”

   “那一大片,都是新修的,现在叫月亮田景区,下了血本!两个多亿!把老居民都迁出去了。”黄横接过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本地人特有的权威感,“最开始,谁舍得走?那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宅子,明清时候就有,根子扎了几百年,那帮人天天哭爹喊娘的……”他嗤笑一声,带着嘲弄,“结果呢?有人带头去看了分的楼房,推开门,高楼、热水、抽水马桶!回来,一传十,十传百,嘿,再没一个人回头!祖宗?祖宗也顶不住那个舒服劲儿!”他摆摆手,像是掸掉一点烟灰,自己忍不住先乐起来,“不过话又说回来,那边晚上的灯光秀是真不赖,整条河上,像镶了金边儿银边儿的!一会喝完了,带你们去开开眼。”

   “还去了哪儿?”越发惬意,黄横把脚抬到椅子上踩着。

   在黄鑫和曲灵铃的提示下,曲尚鸣又慢吞吞说了一阵,把下午的行程说了个七七八八。

   黄横脚上的棉鞋一晃一晃,又唾沫横飞地说起来,一半在普及,一半在卖弄,“你们逛那个林氏老槽坊,看着热闹,其实也是在强撑。那地段多金贵,主干道上!换个机灵点儿的,转行做餐饮,钞票不得哗哗往里涌。要是换我们去那个位置,生意得好到什么程度?做梦都能笑醒!”他把下巴颏一扬,转向斜对面一直沉默吃饭的黄江,“三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黄江是个黑瘦的中年人,“沉默”二字就刻在他刀锋般的下颌角上。他一味闷头吃饭,在饭菜的缝隙中,挤出了细微的一声“嗯”。

   觉得黄江无趣,黄横又自顾自地往下讲,“林氏那个小老板,叫什么来着?林……林扬威,啧啧,真是头倔驴!守着祖上传下来的酒坊,死咬着不肯松口,非得做什么‘传承’。‘百年历史,三代传承’,口号喊得震天响!说什么酿酒再辛苦,利润再稀薄,只要镇上老少爷们儿喜欢,只要游客能尝到老味道,这事就得干!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父亲爱喝酒,这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再难也得挺住!’”黄横模仿着林扬威郑重其事的语气,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讥诮,“他这孝心,感天动地!可……问题是嘛……”

   他刻意拖长了腔调,像拉一根越绷越紧的弦。果然,曲灵铃正夹着一筷子蒜苗的手僵在了半空,连咀嚼都忘了,眼睛瞪得溜圆,整个人凝成了一尊雕像。

   “林扬威口口声声的‘父亲’……”黄横看到效果,心满意足,嘴角向上扯了扯,压低声音,吐出一个更具爆炸性的真相,“根本就不是他亲爹!”

   人间烟火气,八卦暖人心。说起林氏老板如何高义,有大爱,有传承,都是些轻飘飘的空话,不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但这句惊天爆料,涉及血脉亲缘,瞬间点燃了饭桌上所有看不见的引信。不仅是曲灵铃,连一直闷头吃饭的王响,也侧了侧耳朵,牙关节为之一滞。

   “啧啧!”黄横更来劲了,咂摸了一下嘴,仿佛隔空又品了口酒,眼神变得幽深起来。“林家的老老板,林老太爷,那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一辈子跟高粱酒糟搅和在一起。三个儿女,大姐心思缜密,管账目,二姐舌头灵,品酒在行,林扬威是老三,人精明,嘴甜腿快,最会往外跑销路,一张嘴能把死人说出泪花来。你要说他们是亲生儿女,没问题,说他们是给老掌柜打工的高级伙计嘛,也没问题。林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是定海神针,任凭三个小的在下面暗流涌动,表面上,也得拧成一股绳,撑着家业,配合得还算好。可谁能想到……”

   他猛地喝干杯底的酒,一抹嘴,放出一个更戏剧性的转折,“林老太爷头七的供果还新鲜呢,酒厂就成了战场。林扬威的两个姐姐,翻族谱,对账本,一撂哭丧棒,翻脸不认人。你们猜猜,翻出个什么惊天秘密?”他用指尖蘸酒在,桌上画了个酒坛,“姐俩把当年管库房的老师傅找了回来,当面对质。那老头儿说当年有笔糊涂账,牵扯到一个女人!这女人可不是老太爷明媒正娶的林家奶奶!此话一出,酒厂可炸了锅,再加上账册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支出——时间地点都暗暗对上——矛头直指林扬威他那个来历不明的亲妈!姐俩儿当着一众亲戚的面,红口白牙,指着林扬威的鼻子骂,说他根本就不是正牌的林家血脉,是不知道从哪儿捡回来的私生子……”

   黄鑫听得入神,下意识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眼角一瞥,却发现桌上有个人坐得好像比他更直,听得更认真,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当然……”黄横话锋一转,咂着嘴,神情复杂,“这林扬威可不是个光挨打不还手的窝囊废。姐俩儿揭底牌闹分家是吧?人证物证俱在是吧?正中他的下怀!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在姐姐管束下跑销路的小弟了。老太爷在病榻上的最后一年,林扬威废寝忘食。白天,在外面和人打交道,跑销路,打通关节,夜里,在老太爷榻前端茶递水。谁知道他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谁又知道老太爷临终前那几天,是不是被他软磨硬泡,或者抓住了什么把柄,签了那份扭转局势的遗嘱?族谱上的名字可以改,只要手段够狠,印章够硬,血脉不正又如何?听说当时正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林扬威直接掏出一张纸,白纸黑字红手印……”

   说到这里,黄横忽然停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压低声音,“反正啊,这林氏老槽坊的水,深得很!遗嘱一出,被叫来壮声势的亲戚顿时哑了口。你们猜最后怎么了?跟你们看到的一样,儿子摇身一变,成了老板,大姐二姐还是员工。一年的时间不到,大姐被抓到账目不清、私挪公款的事,有苦说不出,被架空了;二姐仗着懂酒,想另立门户,结果厂里最关键的老师傅、老酒头,一夜之间全部翻脸不认人!姐俩儿闹得身心俱疲,人财两空,最后只能拿了些‘打发费’,彻底被踢出了林氏祖业的棋盘……”

   黄横仿佛讲完了一段漫长而沉重的评书,长长吁了口气,给自己又倒了杯酒,“所以说嘛,林扬威那小子,现在天天把‘父亲的心血’挂嘴边,守着槽坊寸步不让,为啥?那是他的护身符!是他的命根子!能证明他的身份和血统!他能不守吗?能松口吗?”

   “这人也太狠了……姐俩就甘心被赶走?”曲灵铃喃喃。

   “狠?”黄横又笑了一声,连连摆手摇头,“去年清明上坟,大家才知道,大姐去宾城开了家咖啡店,卖五粮液咖啡,排队人山人海,二姐搞直播卖果酒,生意也好得很。人家姐俩,活得比在季庄敞亮!”

   福祸相依,林家姐俩经此一遭,反而像是因祸得福。曲灵铃喘了口气,甚感宽慰。

   王响听得眼睛不断眨巴,“这就是你们说的相声是吧?”他本意是想悄声问曲灵铃,但故事落幕后的周遭环境过于安静,全桌人都听到了。

   “相声是两个人说的,我讲的这种,叫评书。”黄横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有意思,有意思!”王响朝他竖起大拇指。

   听了王响的表扬,黄横整个人仿佛飘了起来。

   “那这个林扬威,他坚守酒坊,究竟是为了孝心、承诺,还是为了掩盖夺取家产的真相呢?他到底在不在乎酿酒的技艺?”王响接下来的一连串问题又把黄横拽回了地上。

   “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你得去问他本人。”

   “我不认识他啊……”

   “就算认识,他能说真话?怀里揣着这么深的秘密,隔着肚皮,守着产业,早就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了……”王响的问题直白且无趣,黄横不想与他继续纠缠,将话题扯开,仿佛刚才的沉重翻篇了,语气又变得轻松戏谑,“这是‘私生子’的故事,还有一个‘亲儿子’的故事……你们听不听?”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桌上众人只有乖乖点头的份。

   “你们在顺江街上,有没有看到赵氏的门面?”

   “看到了,关着门,像是歇业了。”

   曲灵铃和曲尚鸣在顺江路上有过一番对话,谈的是酒坊的事,曲灵铃有印象,但黄横问到的细节,她答不上来。反倒是曲尚鸣迅速作答,让曲灵铃吃了一惊。

   “老赵家那个孩子,快不行了。”黄横面带惋惜地说了句。

   “这个老赵,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黄鑫插了一句。

   “你不认识。”黄横轻点桌面,让周大芬斟酒,“没印象是对的,林氏隔壁本来是周氏……周氏你有印象吧?你喝醉了,在桂圆树下睡了一夜,喝的就是周氏的高粱酒。”

   黄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你去宾城之后,老赵这一家才搬到季庄来。周家也是有根基的,酒厂的生意也好,不亚于林氏。但这老赵家一来,周家便心甘情愿地把店面盘给了他们,连‘百年老槽坊,周氏老白干’的招牌也给了。”

   “这个招牌我有印象!现在改成‘赵氏老白干’了!”曲灵铃补充道。

   黄横话锋一转,带着一种讲完大八卦后讲点日常琐事平缓情绪的节奏,“老赵家有个孩子,生下来……唉,就带了绝症,一天好日子没过过,别说工作干活儿,腰都直不起来。饭得一口一口喂,屎得一口一口……”话说得不太对,黄横猛地停住,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反正,半死不活地拖了几十年,这回灯油是真要耗尽了……家里人私底下讨论,倒也觉得是种解脱。他们家口子倒是不少,可为了照顾这么个废人,争来吵去,鸡犬不宁,怎一个‘难’字了得。”他几乎是捏着嗓子唱了出来,带着一种既同情又为他的解脱感到慰藉的复杂情绪。

   黄鑫越听这话越不是滋味儿。他低下头,碗里剩半碗豆花,那白花花、颤悠悠的形状,在他眼里慢慢糊掉,又突然清晰,化成了一张人脸,他皱起眉头,在心里盘了盘,竟然浮现出幸达春寡白的脸。刚才咽下去的那些,像是吃掉了幸达春的半颗脑壳。他的胃里又隐隐地绞起来。

   他推开碗,仓促起身,借故说要上厕所。走到门外,摸出烟来点上。打火机的火焰织出一丝暖意,却被无形中一只冰凉的手一把掐灭。

   他想起了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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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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