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灵铃回到家,四处寻找曲望远,里屋外屋都没见到人影,打电话也没人接。爷爷屋里的灯亮着,她从门缝里看到秦昭的背影,正陪着爷爷挑灯夜战。她没去打搅他们。最后,她根据空气中弥漫着的一丝酒气寻到了客房,离终点越近,酒气越浓郁。曲望远躺在客房沙发上,像一滩烂泥,从鼻与喉间发出乱糟糟的呼吸声。
“又喝那么多?”曲灵铃朝他的大腿踹了一脚。
曲望远悠悠醒来,“没办法,我也不想。”
曲灵铃一皱眉,“你睡着了还能听到我问了什么?”
“我没睡……”曲望远摆摆手,“我没醉……”
曲灵铃无语地看着哥哥,“你要真没醉,我问你个事儿。”
曲望远继续摆手,“我没醉……”
曲灵铃注视着他的双眼,确实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正对着自己,然而他的眼神似乎无法聚焦,他注视着的仿佛是自己身后的远方。
“爷爷今年去体检过吗?”曲灵铃问。
“你是不是和我担心同样的事?”曲望远一仰头,反问道。他的眼神突然聚焦了一瞬,很快又不受控制地散开了,没等曲灵铃回答,他又说,“担心他突然要写什么回忆录,是不是因为他觉得命不久矣……”
他酒后说话本就囫囵,再加上咬文嚼字,听起来很费劲。曲灵铃责怪地拍了他一巴掌,“瞎说什么呢。我问这个,是因为今天在王爷爷家,看到周婆婆发病,挺吓人。”
“周婆婆?”曲望远的眼睛向上抬,“哪个周婆婆?”他看向天花板,好似在自言自语,“她是什么病来着?”
“老年痴……”曲灵铃迟疑了一下,换了种说法,“阿尔兹海默症。”
“阿尔兹海默……”曲望远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她今天怎么了?”
曲灵铃择着重点讲了白天在王家的经历。曲望远一直盯着天花板,听得面不改色。曲灵铃倒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多少。听完,曲望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说,“我最近看他走路是越来越慢了,腿脚明显不利索。劝他多走动,不要老是窝在沙发里,或者坐在桌前,他也不听……”他接着说,“年初那会儿,爷爷去体检过,他原单位组织的集体体检,当时那个保姆陪着去的,是谁来着?我想不起来了……检查下来,只有一些老年人正常该有的小毛病,大毛病没有。”
“你确定?”
“我看过单子,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明天找找,再确认一下。”
“你还是去找找吧。人的记忆又不是一成不变的。你每次回想起那件事,事实上都在对它进行重建。你每次回忆的,不过是上一次记忆重构的版本。”
曲望远闭上了眼睛,头一歪,发出了只有大胖子才能制造出的,震耳欲聋的鼾声……
曲灵铃去他的房间拎了一床被子,罩在他身上。他吧唧着嘴,竟然吐出了句“谢谢”。
那晚,曲灵铃的鼻腔里似乎始终萦绕着酒气,它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这并非是那种轻柔或浓烈的酒香,而是混合着肉类的腥味和浓重调料的气味。这股不干净的气息如同令人不安的背景音乐,整夜在曲灵铃耳边回响。她伴着音乐做了一整夜的梦,梦到醉酒醒来后,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开门看到方卿卓那张穿越千山万水的脸庞;梦到跟随父亲参加酒局,人声鼎沸、杯盏交错中,曲望远坐在一旁,对一切漠不关心,只顾着低头大快朵颐;梦到和王响在威士忌酒吧,他用隔壁桌烟灰缸里的烟灰变的小魔术;梦到童年时和秦昭一起在河边打水漂,看他将别人丢弃的啤酒罐子掰成花朵的形状送给她,他手上被划出一条条血痕,血流得汩汩不息……
一夜有梦,几乎等于一夜未眠。
曲望远确实有醉酒但不断片的的特殊能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昨晚的他都明显处于醉酒状态,眼神迷离,言语含糊,动作也显得有些失控。但他却能神奇地记得昨天发生的事和说过的话,第二天早早地将爷爷的体检报告交到了曲灵铃手中。
曲灵铃一边看报告,一边说,“虽然你很不靠谱,但单论酒品这一点,我是佩服你的。”
“确实,不像你,喝酒发疯。”曲望远一脸笑嘻嘻。
“你闭嘴!”曲灵铃知道他在故意提及哪一次的失态。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喝多了但不断片儿?”曲灵铃又问他。
“秘密!”曲望远说话的腔调像极了方卿卓。曲灵铃想起昨夜连绵的幻梦,无名火起,又冲他叫骂了几句。
曲望远看她眼睛没什么神,眼袋厚重,发梢油油地垂在肩头,散发着强烈的起床气,不想再招惹她,低头吃饭不敢搭腔。
看过爷爷的报告,曲灵铃的确没发现什么大毛病。她把报告收进袋子里,放回餐桌上。
曲望远见她没说话,心里知晓她在担忧什么,忍了忍,还是试探着安慰她,“别担心,数据不会说谎的。现在既然爷爷让秦昭写回忆录,我相信,很快就会找到心里的症结在哪儿的,破案之日,指日可待。”
曲灵铃打量着他。他讲话时的神态和动作都显得过于夸张,似乎还沉浸在酒气中。尽管他说得轻巧,但曲灵铃仍旧眉头紧锁,提出了心中的疑问,“但是……回忆录里会有真话吗?”
“谁把真话写回忆录里啊?”曲望远诡笑着,期待曲灵铃接下一句。
“破梗,滚!”曲灵铃骂道。
曲望远又没讨到好,勉强转了个别的话题,“达胖最近和你有联系吗?”
“没有。”
“不知道他最近到底怎么了,我问他病好没好,他也不明说,问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他也不讲。我想去看看他,你去……”他还没问出口,被曲灵铃伸手打断。
“你去吧。我快被工作忙死了,这一天天的……”她看了眼手机,定了定神,看清信息之后,嘴里嚼面包的速度明显加快。
“这帮不省心的熊孩子。”她在心里暗骂。
手机上通知的事务迫在眉睫,曲灵铃迅速喝完牛奶,将剩下的半块面包叼在口中,慌里慌张地穿上外套、拿起包。口中的半块面包像一个失灵的钟摆,无人关注地摇摆着,最终逃不过被撕裂的命运,重重跌落在地板上,溅起满地的面包碎屑。
她想仰天长啸一声,但紧迫的时间彻底压抑了她的怒火,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曲望远。
“没事没事,我来收。”曲望远扬手让她赶紧走。
教室内外回荡着无力的朗诵声,曲灵铃从声波的火线中穿越,眉头紧锁着,仿佛在不断遭受袭击。她还未抵达办公室,便已听到里面传出的字正腔圆的斥责声,那强烈的声波让走廊上其他声音黯然失色。随着她一步步靠近办公室,声音也越发纯粹。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发现老师们各自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像在表演挨了批评的学生。而真正挨批评的学生——刺头牛振华和另外三位男生站在办公室中央,按照身高从高到低排列,像无线网络的强度信号,牛振华是信号最弱的那个。面对着他们训话的是身为副校长的男老师戴清绪,他显然已经发表过一番激烈的演讲,面色显得红润有光泽。
“我办这个学校十五年了,带了十五届学生,从来没见过敢半夜翻墙出去上网的。十年前,那会儿还没什么智能手机可玩,他们只要一放学,家长没来接,就算只有二十分钟也要去网吧,就算是那么猖獗的时候,都没有哪个学生敢半夜翻窗出去的……”
“曲老师来了啊。”戴清绪的声波攻击转了个向。
曲灵铃原本打算在他全神贯注地向学生输出时,低头弓背,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没想到在半路还是被戴清绪拦了下来。她心里明白,一旦戴清绪“带上情绪”,他密集的火力网便不会以他人的意志为转移,只会一视同仁地倾泻给在场的每个人,而那个“最晚到达的”、“恰好是班主任的”,会遭到点对点的重点打击。
不幸的是,曲灵铃把两者占全了。
“你们班的学生,怎么带出来的?”戴清绪指着最高大的那个同学问曲灵铃。
曲灵铃咧嘴露出无奈的神情。
“这是很严肃的事,你别打哈哈。我知道,你是名校毕业的,但名校生不一定能带出名校生,你不能抱着艺考的成绩吃一辈子。学习和教育是两码事,既然做了老师,就要认真备课,就要用心管理。时代不一样了,你那会儿能靠着天赋考学,现在大环境这么卷,光有天赋没有实战经验,照样寸步难行。”
话不好听,曲灵铃心里有积郁的情绪,但她只是不住点头称是。她深知,面对戴清绪的炮口,反驳不存在任何意义。
“说,谁带的头!”戴清绪倏尔转头,炮口又转向无线网络四人组。
毕竟还是未成年的高二学生,面对戴清绪的密集火力,作为“信号一”的高个子学生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他鼻头红彤彤的,正在竭尽全身的力量憋住眼泪。只要戴清绪再加一点点码,他的泪腺就将会迎来崩盘。他不甘因为身高原因总被当作出头鸟对待,抢在戴清绪下一句之前说,“不是我。”
他说得轻声细语。
戴清绪吼道:“大声一点!”
“不是我!”信号一也吼。
信号一吼完之后,信号二和信号三两位同学面面相觑,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开口。他们都知道,谁先发声,谁就展现了相对高尚的品质;谁倒数第二个发声,等同于直接出卖信号四。他俩互相盯着对方的嘴唇,都想抢在对方前一秒发声,反而陷入了僵局。
“是我,是我。”作为信号四的牛振华主动往前走了半步,以免让两人感到为难。尽管他努力保持严肃的表情,但那圆润的脸庞和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是让人觉得他在绽放微笑。
戴清绪也看到了他的笑容,“谁让你出列的?回去!”
牛振华回到了队伍里。
“你还笑得出来,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不着调的样子……他最近什么成绩?”戴清绪的炮口又转到曲灵铃身上。
还好早已摸清戴清绪的套路。曲灵铃得知有学生深夜翻墙上网的消息,在路途中赶紧关注了几名潜在嫌疑人的成绩,没出乎他所料,牛振华正是那个祸首。她提前把牛振华的成绩背了个滚瓜烂熟,经戴清绪一问,几乎脱口而出,“最近一次,表演第一,总成绩第二。上回大考,表演第二,总成绩第二。”
戴清绪的情绪出现了一瞬间的断裂,身边的那股气势弱了几分下去。他咳了一声,从丹田重新酝酿出一股气,试图重整河山,但那股气涌到喉头,撞上一口痰,两股劲力交缠,搅得他愈发难受。
他沉着嗓子对牛振华说:“仗着成绩好,就能胡作非为?没有规矩,哪有方圆?像你这样,就算考上了艺术学院,也是狗屎运,也是在浪费一个真正天才的位置。更何况,总成绩才第二,在咱们这儿都拿不到第一,凭什么和全国那么多高手竞争?”
“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儿吗?曲老师。”
曲灵铃明明看到他将炮口转向了牛振华,面部表情刚刚放松。戴清绪的突然转身却让曲灵铃的脸再次被一股外力拉扯,拉扯出一张扭曲着的微笑脸庞。她一字一顿地放慢语速,像是在争取思考时间,“问题在于……”
戴清绪总是避免直接指出问题,而是逼迫他人阐述出一二三四,最终由他在这几点里选择一条作为结论。他就像一个缺乏主见又不断拒绝他人建议的烦人精,与他宽厚的身躯形成鲜明对比。
“问题在于,我对课后的生活疏于管理。”
戴清绪摇摇头。
“问题在于,我对他们不够严厉。”
戴清绪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问题的关键在于后路和退路。曲老师,你必须理解,他们和你不一样,你拥有后路和退路,而他们大多数人选择艺考这条路,就像是踏上了独木桥,只能一往无前,成败全凭个人的努力。这种个人的努力需要多少外力来推动,他们在这个年龄可能还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白吗?”
这番话说得刺耳,让曲灵铃既想哭泣又想反击,但脑海中各种思绪交织,让她一时难以组织出恰当的言辞来表达情绪。
铃声骤然响起,戴清绪埋头看了看手表,一声令下,喊了句“该上课上课”,老师们早已按捺不住,找到机会作鸟兽散。
“你们也走。”
无线网络四人组由高到矮按次序离开,信号三同学刚出门,戴清绪有意无意地挪了一步,正好站在和牛振华和门中间,冷眼盯着牛振华,“你留下。”
“让曲老师好好教训教训你,把检查写了,中午之前交给我。”戴清绪的手在牛振华和曲灵铃之间来回指点,分不清到底是在学生还是老师写检查。见牛振华和曲灵铃都不吭声,他皱着眉头,拉足了气势,背着手出了门。只有刚受完酷刑的曲灵铃和罪魁祸首牛振华留在原地。
曲灵铃坐在座位上僵了一会儿,沉着脸,也没抬头,“你过来。”
牛振华踏着慢吞吞的步子踱到曲灵铃身边,把身子刻意站得笔直,他的小肚腩滑稽地从腰间顶了出来。
“你有手机吗?”曲灵铃问。
牛振华舔了舔嘴唇,“没有。”
“那你裤兜里是什么?”
牛振华低头看,右边裤兜明显有手机凸起。他勉强笑了笑。
“既然学校没有没收你们的手机,你们实在想玩,玩手游不行吗?非得半夜翻窗出去?多危险啊!”曲灵铃激动地敲着桌子,“你们但凡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你们的家长交代?”
“手游是垃圾,都是商品,单机游戏才是艺术。”
这莫名其妙的回答噎住了曲灵铃,让她感到啼笑皆非,但她此时此刻确实找不到一丁点儿想笑的心情,“平时让你讲艺术,你总是无话可说,说到游戏你来劲了?”
“游戏是第九艺术。”牛振华笑嘻嘻的。
“谁告诉你的?”
“不是漫画就是电子游戏,很明显。”牛振华双手一摊,“现在游戏赢了。”
“打住。”曲灵铃突然想起哥哥和达胖他们,在乌托邦里一坐能坐一整天。他们偶尔会带着她玩的任天堂游戏,虽然简单,但的的确确能带出独属于青少年的欢声笑语,让他们在那一刻忘却烦恼。这就是艺术价值的一种体现形式,也许真如牛振华所说,电子游戏是第九艺术。
又被带偏了,曲灵铃回过神来,继续表现出教训的姿态,“我没那么懂游戏,我也不想和你探讨这个。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天赋很好,以你现在的状态,只要等明年省联考过了,出去参加校考,一考一个准?”
牛振华没有作答。
“你看看你的师兄师姐,不说今年的,说去年的,有几个能去‘三大院校’和‘五大院校’的?事实是什么?就一个,一个去了浙传,你记得吗?”
“记得。”牛振华依然没什么反应。
“现在艺考改革,一年一个变化。我记得你在目标书上写的,想考北京电影学院,那是艺术的殿堂之一,你得拿出真本事。”顿了顿,曲灵铃继续说,“我实话实说,你的长相考表演系本身是吃亏的,有那么多表演经验丰富的童星,都卡在这一关上了。”
牛振华的大眼睛滴溜溜转,最后聚焦在曲灵铃的眼睛里,他说,“曲老师,你长这么好看,还考上了戏剧学院,不也回来当老师了?这些事儿,都是命。”
如果这话出自他人之口,曲灵铃定会认为他在冷嘲热讽。然而,牛振华真挚的眼神彻底消除了他话语中的攻击意味。更让曲灵铃感到无奈的是,这句话正是她在带班的第一天,在讲台上对学生们说的。一方面,她想通过展示自己名校毕业的背景来增强自卑学生的信心;另一方面,她也想表明,即便毕业于名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是芸芸众生的一员罢了,以此挫挫像牛振华这样自负学生的傲气。
回旋镖在空中盘旋了一圈,打到自己后脑勺上,曲灵铃有气没处撒,干脆甩甩手,“算了,你去找个桌子写检查吧,好好交代问题,不是给我看的,是给戴清……戴老师看的,你心里有个数。”
牛振华点点头,要了张纸,东张西望一阵,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朝曲灵铃笑了笑,埋头开始写检查。
小小办公室里的紧张氛围终于消失,曲灵铃松了口气,紧绷的身躯稍稍软化下来,她靠上椅背,心里反倒空落落的。她左手摆着五个班百来个学生的成绩表,右手是他们自备稿件的修改意见,左右手纸张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是她亲手写下的,正前方是厚重的教案和没关显示屏的电脑,屏幕右下角的红点似乎永不消逝。
明明事务重重连绵不断,为什么会觉得空落落的?
曲灵铃的眼神在手机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屏幕反射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她猛然明白过来,从昨晚到现在,手机安静了许多,王响没有发来任何一条信息。
不应该这样。曲灵铃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精神不应该被手机绑架,也不应该被一个男人绑架。
她定了定神,沉浸到工作状态里。
没过一会儿,牛振华信心满满地出现在曲灵铃面前,上交了他的检查。
曲灵铃惊愕地看着手上的纸,“怎么写这么快?”
“秘密!”牛振华还是一脸笑意。
但这秘密两个字,如同一条引线,把他和曲望远贱兮兮的笑脸叠在了一起,将曲灵铃从昨夜至今积累的所有怒火点燃!
因为有了情绪,在曲灵铃眼里,纸上的每个字眼都透露着不对劲。她越看越生气,还没看最后一段,她已然心里有数,猛地一拍桌,“好,写的真快,真好,来,给我复述一下你写的内容。”
牛振华的笑容陡然一僵。
“不用管顺序,你就说你大概写了些什么。”
牛振华慌了,东拉西扯瞎说了几句,除了前因后果,其他内容和他写的完全对不上号。
曲灵铃盯着牛振华,眼神如刀,“说吧,从哪个AI上扒下来的?”
“不说?那你去向戴清绪解释吧。”曲灵铃就要起身。
牛振华眼见避无可避,气势一丧,哀叹了一声,将真话吐露出来,“我用了豆包、KIMI和文心一言,综合起来抄的。”
曲灵铃冷哼一声,“你还挺会整合资源。”
牛振华不敢回应。要是再栽在戴清绪手上一次,请家长肯定是逃不过了。他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引颈受戮,等待曲灵铃的裁决。
“行了,你这招能对付那些中老年,但对付我,还欠火候。”曲灵铃不再看他,“我现在不想在你身上花心思了,你重写完,直接交给戴老师。”
忙过牛振华的事,迎接曲灵铃的又是一整天的教学工作,收效甚微的结果让她喘不过气来,学生能力水平的变化可以忽略不计,绝大多数人在原地踏步。
王响到现在也静悄悄的。
“在忙?晚上下班陪我出去喝一杯?”曲灵铃把字打在屏幕上,刚打完问号,又赶紧删掉。
她想了想,又重新打上字,发了出去。她倒扣手机在桌上,打开了手机铃声。
手机迟迟没有响动,这和王响之前秒回信息的状态有所不同。心情不好容易让人胡思乱想,曲灵铃花了很多时间来阻止思维的杂乱无章,她尽量让心情平复下来,不要多想。
她平时不开手机铃声,没注意铃声开到了最大。她的手机骤然炸响,惊得隔壁桌老师捂着耳朵喊了声,“我操!”
曲灵铃对同事连连致歉,拿起手机一看,是个陌生电话。
接起电话,对面是个温和的男声。
“你好,请问是孙老师吗?”
打错了!曲灵铃一肚子火正想发作,对方的话却瞬间扑灭了她的火。
“我的同事听您说有想离婚的想法,把您的信息发给了我,让我和您联络……”
“你说的是孙尚珠老师吗?”
“嗯……”对面陷入了沉默。
“我是她孙女儿。”
“不好意思,她好像留错了电话。”
“没事,她是让我帮她对接,你可以和我聊……”
挂了电话,曲灵铃只想放空。
“算了,今天就是水逆的一天……”
她走出学校,风刮偏了她的刘海。
曲灵铃到家,向所有人打了声招呼,说在学校吃过了晚饭,不用管她,径直回屋洗了个澡,狠狠搓掉身上的班味儿,吹干头发,一头栽倒在床上,像死人一样趴了一会儿。
她翻过身,一把抓过手机。
有未读的信息!没听到声音,大概是洗澡的时候发来的。
她明显感觉到心跳加速,手指居然在微微颤抖。
只有一条。她朝着天空吐了口气,是王响吗?
的确是,但只是一条简短的拒绝:今天有点忙,改天吧!
至少有了结果,对曲灵铃来说无论如何还是松了口气。她关掉手机铃声,把手机扔到一旁,再次栽倒在床上,本想用睡眠告别这一天的水逆,但鼻腔里又幽幽地传来那股混杂着腐败食物和调料的酒气,她不甘心再被这样的气味纠缠一夜……
她溜到酒柜旁边,打开柜门,掏出一瓶酒,看了看,是瓶香槟,没什么值得庆贺的,她把香槟塞了回去,重新拿出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
拧开瓶盖,酒的香气总算让她的心情舒缓了些。
她穿着厚厚的居家服,推开花园的门。让她意外,屋外不算太冷,冷冽的空气正好与烈酒搭配。
“一个人喝闷酒?”
曲灵铃回头看,是秦昭。看到他,曲灵铃有些惊讶,“今天这么早就放你出来了?”
“今天……爷爷说腿上不太舒服,想早点休息。”
“腿?”
“估计最近天天在屋里坐着,走动太少。明天争取带他去公园散散步。”
“讲到什么有价值的事儿了吗?”曲灵铃意有所指。
秦昭愣愣地笑,“等写完吧,写完了你们会看到的。”
“我就知道,我哥说的不靠谱,没想到你们现在还有不可告人的小秘密了……”
秦昭笑而不答。
曲灵铃喝了一口酒,问秦昭,“唉,你要喝点儿吗?”
室外的冷空气让秦昭打了个冷战,“我去拿个杯子。”
有酒,有人,曲灵铃得以把今天的不快发之于外,曲望远的惹人厌,戴清绪的情绪,牛振华的秘密……
秦昭安静地倾听,没有太多回应。
曲灵铃突然问起,“你有没有故意探寻过别人的秘密?”
“没有。”秦昭回应得果断。
“从来没有?”
秦昭皱眉思考了一阵子,突然灵光一现,“宾城有个家喻户晓的广播节目,叫‘酒城播报’,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曲灵铃突然兴奋起来,“我在我爸车上老听他放这个广播,讲的全是家长里短的事儿。”
“对,就是那个!酒城播报的咨询热线是2323111,我们家电话是2324111,差一位。于是常年有民众打电话到我们家,他们也不管到底是不是,电话一接通,张嘴就说事儿。一来二去,把我家里人搞得不胜其烦,电话一响,八成白跑一趟。有的人还说不听,对他说打错了,挂了电话,他继续打,还骂骂咧咧的,说‘怎么可能不是酒城播报’、‘我看得清清楚楚’。”
“这种人最烦人了。”曲灵铃骂了两句。
“最开始我接到这种电话也烦,来一个挂一个,遇到口气大的还和他对骂,小学生嘛,你懂的,天不怕地不怕。后来,正好在一个暑假,我们家放电话的书房里空调制冷效果最好,我白天整天都待在里头避暑。那会儿既没手机又没电脑,一个小学生在屋里呆久了,也无聊。电话声响,有人张嘴就讲故事,开头就吸引了我,我没挂电话,安静听了。听他们从老公出轨讲到遗产分割,从找猫救狗讲到大病恶疾。一个暑假的时间,我前前后后听了几十桩奇闻轶事,还遇到过打电话来说要自首的,我也纳闷儿,自首你去派所处啊,你给广播打电话干什么呢?”
曲灵铃听得哈哈大笑,“他们也没想到,口干舌燥讲了半天,电话对面是个偷听秘密的小学生。”
“你还别说,我后来干这行,这些故事说不定就是我的创作启蒙。”
“后来呢?”
“后来我上初中了,没什么时间,再后来他们好像换了热线,这事儿也就过去了。”秦昭喝了口酒,“你呢?你有这种经历吗?”
曲灵铃撅着嘴,在内心里做着比较,想了一会儿,说:“我上大学的时候,有过类似的经历。那会儿公众号刚出来,五花八门,写什么的都有。我和几个同学觉得有意思,一起搞了个号,名字叫‘选恐终结者’,试图从局外人的角度帮助网友解决‘选择恐惧症’的难题。”
“那是哪一年?”
“13……14年吧。”
“那你干这行比我还早。”秦昭朝她递去赞许的表情。“我得尊称您一声前辈。”
“你还别说,我们还真配得上你的赞许,这选题找得也好,在当时属于一等一的疑难杂症。”
在如今也是一等一的疑难杂症。秦昭心想。
“公众号做出来以后,我们只是在各自的朋友圈发了发宣传,万万没想到,后台爆了,发问和咨询一条接一条。有人问‘一点儿也不喜欢弹钢琴,但是家长非要逼着学,应该怎么办’;还有人问‘家长想让我学理科,说以后的择业面广,我数学成绩还行,但物理化学一塌糊涂,去文科比较有优势,我应该怎么选’。”
“初代张雪峰?”秦昭问。
“可不是呢,不只是你的前辈,还是张雪峰的前辈……还有更奇葩的,有人问‘已有女朋友,但是遇到更喜欢的女生了,应该怎么抉择’。我们尽力从一个外人的角度向他们提出建议,希望能帮他们解决问题,居然收到了不错的效果。我们发现很多时候,他们虽然陷入纠结,有了疑问,其实心里是有倾向的,只需要一个人来给这个倾向添一把火,如果这个人还是个陌生人,只知道事件本身,不带感情因素,就更好不过了。”
“就像抛硬币,天意决定的正反并不关键,关键在于你看到正反结果的时候,能感知到那一刻的情绪,从而得到真正的答案。”
曲灵铃点点头,“但很快,我们就关闭了那个公众号。”
秦昭很惊讶,“这不是很好的事吗?为什么没有继续?”
“因为失控了。”
“愿闻其详。”
“我们隐藏得很好,很多人,甚至身边同学都不知道公众号的背后是我们几个,以至于我们知道了太多不应该知道的秘密。”
“秘密?那不是网友的秘密吗?”
“最初我们以为也是,但经过几次交流,再对了对微信头像,我发现不愿意弹钢琴的人是我的表妹,问文理分科的,是另一个同学的亲弟弟,在两个女人之间摇摆不定的,竟然是我们的辅导员!”
秦昭听得心惊胆战。
“他们越是敞开心扉地来,我们就越不敢继续下去。”
“辅导员想出轨……让你们知道了……这的确不好办。”秦昭苦笑着。
“当然最后他还是出轨了。”
“你告的密?”
“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劝他别出轨来着!”
“我不信!”
俩人哈哈大笑着干了一杯,继续分享着“酒城播报”和“选恐终结者”的往事。曲灵铃一整天的坏情绪被渐渐稀释,飘到了九霄云外。
黄鑫从曲尚鸣的房间里出来,轻轻带上了门。他费力地放松着手腕,慢慢踱到窗边,低头看花园里,秦昭和曲灵铃正相谈甚欢。
他对身边抱着手臂向下凝视的曲望远说,“少……我知道你想让秦昭去陪灵铃,你也不能让我顶上秦昭的位置啊,曲伯不愿意对我说以前的事儿,我陪他聊了一会儿,他就沉默了,说腿不太舒服。我又给他按摩,按了半天,一会儿嫌我力道小,一会儿嫌我找不准穴位……”
曲望远做出闭嘴的手势,嘴角咧开,“楼下这个进展,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