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河依然是杯盘狼藉,人声鼎沸。陈九斤光着膀子,和几个武生馆的兄弟划拳,唾沫星子喷得老远。张月楼端着酒杯,脸上带着矜持的笑。
我坐在主位,面前堆满了敬酒的空杯。
我身边突然旁边传来一声轻响。
徐晴雪端着酒杯,坐到了我旁边的空椅上。她脸上染着浓重的红晕,眼神有些迷离,素净的棉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点白皙的颈子。
她没看我,自顾自地又倒了一杯酒,仰头灌了下去。
辛辣的酒液让她呛咳了几声,眼角泛出一点水光。
她放下酒杯,侧过脸,迷离的眼睛看向我。嘴角勾起一个带着醉意的、有些古怪的笑容。
“阿宝,”她声音有点飘,带着浓重的酒气,“你想不想知道谢韬那只眼睛是怎么没的?”
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哑巴娘那句“十多年了……长这么大了……”还在脑子里嗡嗡作响,此刻又被徐晴雪这醉醺醺的话勾起。
谢韬那只空洞的左眼……为了她?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一丝极其细微的酸涩涌了上来。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
我放下酒杯,声音有点冷硬:“随便。你爱说就说。”
“哈哈……”徐晴雪突然笑起来,她身子一歪,几乎靠到我肩膀上,温热的气息带着酒香钻进我的鼻腔。
“你吃醋了?”她凑得更近,迷离的眼睛里带着戏谑,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想往后躲,却又被她身上的温热和酒气钉在原地。
我别开脸,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酒杯。
徐晴雪也没再追问。
她收回身子,靠在椅背上,眼神飘向远处喧嚣的人群,又像是透过人群,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脸上的红晕更深了,眼神里的迷离褪去一些,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带着痛楚的追忆。
“那年也是冬天,雪比现在还大,”她声音低了下去,“我还在金河会所当侍应生,就是端茶倒水,伺候客人那种你知道的,我给你讲过。”
我嗯了一声,期待着她的下文。
她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喉头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苦涩的东西。“那天雪真大啊,会所打烊很晚。我收拾完最后一个包间,从后门的小巷子抄近路回家。巷子里黑漆漆的,只有雪反着一点光。刚走到一半,就被几个人堵住了。”
她顿了顿,眼神有些空洞,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领头的是个姓马的堂主,以前常来会所喝酒,每次来都……都盯着我看。那天他喝多了,带着几个手下,非要……非要我跟他走。我不肯,他们就动手拉扯。我吓坏了,喊救命,嗓子都喊哑了,巷子深,没人听见。”
“就在他们要拖我走的时候,谢韬来了。他那时还不是北门魁首,就是个在码头混的小头目,那天晚上好像刚和人谈完事,带着几个兄弟从巷子口路过。他认得我,也认得那个姓马的。”
徐晴雪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回忆掐住了脖子:“那些人手里有家伙。谢韬他……他吼了一声,就一个人冲上来了!他真狠啊,赤手空拳扑上去就夺了一把刀,然后就像疯了一样,见人就砍!血……到处都是血,溅在雪上,红得刺眼。我吓傻了,缩在墙角,动不了。”
她停了下来,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喘不过气。过了好几息,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后来,有个人从后面扑上来,手里拿着把匕首,对着我。谢韬看见了,他离得远,来不及冲过来,他就……就扑了过来,用身子挡在我前面。”
“那匕首没捅到我,捅在了……他眼睛上。”
她沉默了很久。
大厅里的喧嚣似乎也远去了。
只剩下她低低的声音:“血一下子就涌出来了,糊了他半边脸。他捂着眼睛,还在骂,骂那些人祖宗十八代。然后……就倒下了。”
徐晴雪端起酒杯,手抖得厉害,酒液洒出来一些,落在她素净的棉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她没在意,仰头把剩下的酒全灌了下去。
辛辣的酒液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
她咳完了,用手背擦掉眼角的泪和水光,转过头,看向我。
脸上红晕依旧:“后来,他那只眼睛就没了。再后来,他干掉了马堂主,于是他就成了北门魁首。再后来……他就变成了今天这样。”
她看着我,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带着醉意和苦涩的笑容:“他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晴雪,你没事吧?’然后……他咧嘴笑,说,‘值了’。”
徐晴雪说完,不再看我。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像是累极了。
脸颊上的红晕在灯光下,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可惜,他喜欢错了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无论他为我做过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女人的心就是这样,至少我是这样,认定的人我徐晴雪这辈子都不会改,瞧不上的人这辈子也瞧不上。”
我坐在那里,端着酒杯。
冰凉的酒杯硌着指骨。
我端起酒杯,将里面残存的酒液一饮而尽。
没什么味道。
我放下空杯,手指在冰凉的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呼啸着拍打着窗棂。
“知道了。”我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
冰凉的酒杯硌着指骨,我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试图汲取一点寒意,压下心头的翻腾。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带着薄茧的手,轻轻地覆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一怔,抬眼看去。
徐晴雪不知何时已坐直了身子,将手放在了我的手背上。
她的手心很热,带着酒后的微汗,紧紧贴着我的手背。那温度,像一块烙铁,烫得我手指微微一缩,却没有抽开。
“阿宝,”她开口,“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仿佛能看穿我此刻内心的混乱和挣扎。
“都过去了。”
“你第一天踏进金河大门时,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她的手指微微收紧,“那时你还是个服务员,可你眼里那股劲儿,那股要把天捅个窟窿的不甘心,藏都藏不住。”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这些年,我看着你。看着你从被人呼来喝去的伙计,一步步走到今天金河会所的李老板。多少风浪,多少刀光剑影,是你带着大家扛过来的。今天,更是你把谢韬那头老狼按死在了雪地里。”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这是你的本事,是你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江山,谁也抹杀不了!”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和坚定,像下了某种决心:“以后,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我徐晴雪都站在你这边。”
最后一个字落下,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远去,只剩下她滚烫的目光和手心传来的温度。
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没有言语,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住。
她的手在我掌中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回握。
徐晴雪的嘴角轻轻上扬,眼角的细纹在暖黄的灯光下舒展开。
她松开手,理了理鬓边微乱的发丝,动作轻柔。我们相视,无声的默契在目光中流淌。
她端起酒杯,我也端起面前的杯子。
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不停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