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扑在谢韬满是血污的脸上。他仅剩的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徐晴雪指向他左眼眼罩的手指。那只眼睛空洞洞的,被黑布蒙着,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
谢韬那只独眼里所有的复杂情绪都在此刻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
“后悔?”
他坦然一笑:“老子谢韬做的事情,从来就没后悔过!”
他咧开嘴,露出沾血的牙齿,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徐晴雪看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沉默了几息,缓缓放下指向他左眼的手。
“好……”她声音很轻,像雪沫子落地,“那……”
“你……”
“自生自灭吧。”
说完,她不再看谢韬一眼,转过身,素净的棉袍在风雪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一步一步,朝着金河的台阶走去。
我听徐晴雪说过他们之间的故事,大抵就是个抗包小弟,和一个端酒的侍应生一见钟情却爱而不得的老套故事。
但,谁说一见钟情就不能深情了?
仗义多是屠狗辈。
谢韬虽然坏,可对自家兄弟没的说,对女人也没的说。
谢韬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那只独眼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不甘、释然、痛楚、还有一丝……刻骨的留恋。他看着她一步步走上台阶,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内的阴影里。
突然!
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背影嘶声大吼:
“晴雪——!”
声音悲鸣,撕裂了风雪!
徐晴雪的脚步,在台阶上,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只有一下。
她没有回头。
谢韬的声音带着血沫子,在风雪中回荡:
“老子……老子虽然瞎了一只眼……”
“但……”
“认识你……”
“老子……不瞎!”
“只怪……”
“只怪老子命不好…没……没李阿宝……”
“那……狗命!”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眼中那点留恋瞬间化为决绝的疯狂。他猛地低下头,朝那柄大刀狠狠的撞了过去。
“噗嗤——!”
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
谢韬的身体猛地一僵,身体瞬间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栽倒!
“噗通!”
沉重的身躯砸在冰冷的雪地里。
溅起一片血红的雪沫!鲜血迅速从他脖颈的伤口涌出,染红了身下的大片积雪,如同开了一朵巨大而妖异的红梅。
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那只独眼死死瞪着灰蒙蒙的天空,瞳孔里的光芒迅速黯淡、涣散……最终,彻底凝固。
风雪吹过,卷起几片染血的雪沫,落在他僵硬的脸上。
很快,那具魁梧的身躯便在风雪中变得冰冷、僵硬。
台阶上,徐晴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内。
自始至终,她没有回头。
陈九斤提着刀,站在雪地里,看着谢韬那具迅速冰冷的尸体,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呸!便宜这老狗了!”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呜咽着卷过空荡的长街,卷过满地狼藉的刀枪棍棒,卷过那顶猩红刺目的朱漆花轿,卷过那匹早已断气的黑马……最后,卷过雪地里那具孤零零的、被鲜血染红的尸体。
一切都被这漫天风雪卷走了。
恩恩怨怨,情情爱爱。
自此消逝天地间。
我站在台阶上,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却仿佛随着谢韬的倒下而轰然落地。风雪灌进衣领,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也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
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这场你死我活弱肉强食的斗争中,我站到了最后,谢韬倒下了,随着他的北门一起。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
转过身,目光扫过台阶下那些经历了生死搏杀、脸上还带着疲惫和茫然的人们——陈九斤和他身后那些红了眼的东门弟子,哑巴陈葵带来的沉默如磐石的南门人马,张月楼和他身后那群眼神锐利、精气神十足的武生馆兄弟,还有青龙刀疤、陈瑶……以及金河会所里那些惊魂未定的兄弟们。
我抱拳拱手,郑重道:
“今日金河承蒙诸位仗义援手!”
“李阿宝感激不尽!”
“这份情我记下了!”
陈九斤第一个反应过来,也挤出笑容,也抱拳吼道:“宝爷客气!都是自家兄弟,打老狗,应该的!”
“宝爷客气!”
“自家兄弟!”
“应该的!”
东门、南门、武生馆的汉子们纷纷抱拳回应,声音此起彼伏,豪情万丈。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小了些。
金河会所门前,那股肃杀的血腥气,渐渐消停。
“今晚!”我提高声音,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金河摆酒!”
“不醉不归!”
“好——!”
“不醉不归——!”
“喝死算球——!”
震天的欢呼声瞬间爆发,如同滚雷般在风雪中炸响,压过了风雪的呜咽!金河会所的门内门外,瞬间沸腾起来!汉子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互相拍打着肩膀,搀扶着受伤的兄弟,大声谈笑着,朝着会所里涌去,仿佛要将刚才那场惨烈的厮杀和死亡,彻底抛在脑后。
风雪依旧在呼啸。
但金河会所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一场喧嚣的庆功宴,即将开始。
不醉,不归。
金河会所里,喧嚣震天。
觥筹交错,人声鼎沸。
陈九斤拍着桌子划拳,唾沫星子横飞,胖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张月楼带来的武生们和东门、南门的汉子们勾肩搭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粗豪的笑骂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酒精的刺激,让众人都不知疲倦地宣泄着。
我坐在主位,脸上挂着笑,应付着络绎不绝前来敬酒的兄弟。酒杯一次次被斟满,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灼烧着食道,却压不下心口那丝莫名的空茫。
喧闹中,一个身影穿过人群,朝门口走去,显得格格不入。
是哑巴陈葵。
他小心地搀扶着他娘。哑巴娘拄着竹杖,脚步缓慢而稳当,浑浊的眼睛平静地扫过喧嚣的人群,没有停留。
他们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向大门。
喧闹似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开。我放下酒杯,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落在他们身上。
哑巴陈葵走到门口,脚步顿住。
他扶着老娘站定,然后缓缓转过身。那双深井般的眼睛,穿过喧闹的人群,准确地找到了我。
他抬起右手,枯瘦的手指握成拳,放在自己心口位置,然后,朝着我的方向,抱拳,按在心口。
没有声音。
只有那个动作。
抱拳。
按心。
然后,他收回手,重新扶住老娘,转身,推开了沉重的会所大门。风雪卷着寒意涌了进来,吹散了一角喧嚣。
就在哑巴娘迈过门槛,即将消失在门外风雪中的刹那,她脚步微微一顿。她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浑浊的眼睛似乎朝我这个方向瞥了一眼。
“十多年了……”
“没想到……”
“你都长这么大了……”
她顿了顿,竹杖在门槛外的雪地上轻轻一点。
“挺好……”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在哑巴陈葵的搀扶下,一步迈出大门,身影迅速被门外呼啸的风雪吞没。
“哐当。”
大门被哑巴陈葵从外面带上,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那两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话。
我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
十多年了……
长这么大了……
挺好……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口,也将我扯回了当初的记忆里。
十多年前……我是什么?
是运河边那个脏兮兮、饿得两眼发绿、为了半个馊馒头能跟野狗拼命的小叫花子。
是睡在破庙里、浑身长满虱子、连名字都没有的野孩子!
是偷鸡摸狗、被人追着打、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的……下贱胚子!
十多年了……
现在呢?
我是河州的李老板!是河州城一方豪强!是坐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被几百号人围着敬酒、喊“宝爷”的……大人物!
长这么大了……挺好……
我抬起头,看向那扇紧闭的大门。
门外风雪呼啸。
门内,金河依旧喧嚣,灯火辉煌。
我坐在这里,坐在金河的金字塔尖尖上。
可刚才那个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运河边,赤着脚,站在冰冷的泥水里,看着岸上那些衣着光鲜的人,像看另一个世界。
人吃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