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雪地中的张屠户身体微微抽搐着,不是因为愤怒,而是生命流逝的痉挛。
他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咳咳……”
张屠户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猛烈的咳嗽着。
他咳出的,是黑红色血沫,喷溅在雪地上。
然而,他那血污遍布的头颅,竟缓缓地抬了起来。
他笑着盯向我。
那目光,不是哀求,更不是愤怒,而是清晰无比的不屑与蔑视!
我被这目光激怒了。
“快说啊!那柄匕首到底是什么来路?”我紧紧掐住张屠户的下巴,恶狠狠道。
但张屠户仿佛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浑他那双浊的双眸穿过飘雪,望向了远处。
是南方。
然而,出乎意料地,他那蒲扇般染血的大手,竟艰难地抬了起来。
带血的十指,无视了下身的创痛,以一种惊人的虔诚姿态,缓慢而又沉重地在胸前合十。
他满是油汗与血污的脸上,暴戾彻底消散殆尽,竟无端浮现出一丝近乎安详的平静。
“张屠户,你在搞什么鬼?我问你话呢!”
我急了。
我看到张屠户越是平静我就越是焦急。
风雪似乎也为之一滞。
就在此时,一道模糊的佛唱从他淌血的喉咙里缓缓飘出: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佛偈在寒风中被吹得断断续续,却如洪钟大吕,敲打在这片修罗杀场之上。
凶残的屠夫,在这一刻,脸上竟真的如宝相庄严,洗尽了杀伐之气。他合十的双手微微颤抖,嘴唇翕动,用尽最后一丝气息,发出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叹息:
“…师傅……不孝弟子…来见您了……”
话音未尽。
那颗如同怒目金刚般的头颅,终于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深深地、彻底地垂了下去。
合十的双手无力地摊开、坠落,砸在冰冷的雪泥中。
风雪呼号依旧。
月光清冷地照射着雪地上跪坐、低头凝固的身影,映照着他身下不断扩大的血泊。
这尊人间凶器的金刚身,终于……倒了。
我指间的钢牌悄然滑落,无声地没入雪中。
耳边只有阿虎粗重的喘息,刀疤压抑的呛咳,和远处瘸子那若有似无、尚未断绝的微弱气息。
雪地里,只剩下死亡冰冷的寂静在蔓延。
张屠户死了,他没有告诉我那柄匕首的来历。
这柄匕首,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一只如一把利剑悬在我头顶。
大约十多年后,我听到过一段故事。
十六年后一次机缘巧合,在黄河古道一个破落茶馆避雨,听一位须发皆白、自称曾在嵩山脚下摆过茶水摊的老人,说起了一段尘封的往事。
这才拼凑出那个“金刚屠夫”张魁(我后来才知道张屠户本名)的冰山一角。那故事听来如同话本,却又透着让人脊背发凉的残酷真实。
他说跟我说,张魁是八十年代,刚改革开放没几年,豫北道上响当当的“屠阎王”。
他出身行伍?还是跑江湖的?不清楚。
就知道是在豫北的安阳一带,替一个倒腾紧俏物资的‘大哥’当保镖。
他‘屠阎王’的诨号,是生生打出来、杀出来的!有一年,‘大哥’的生意被对头设局坑惨了,积压的钢材眼看要变废铁,对头还扬言要断他手足。
是张魁!单人匹马,拎着一把剁骨刀夜里摸到了对头藏身的村办厂库房……
他把对方老大、两个核心手下,还有一个倒霉的值班员……整整四个人,像宰年猪一样,倒吊在那锈迹斑斑的行车吊钩上,给活剐了。
八十年代初期的小地方,谁见过这个?!
公安的吉普车拉警报都没他手快,这案子直接报到省里,上了‘严打’的榜!是够杀头的罪。
‘大哥’倒了台,树倒猢狲散。
他被黑白两道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绝望之下,他竟硬生生逃到了嵩山脚下,剃光了头,弄了身破僧衣,也不懂规矩,就直挺挺跪在少林寺的山门前。
就这么跪了三天三夜!饿晕了被雪埋了也不走!
当时寺里主事的是德高望重的监院大师,法号慧寂。大师慈悲为怀,也或许是被他那股子濒死又倔强的气息打动,又或许…是看到了他那具天生打熬得如钢似铁的筋骨适合练武。
收下了他。
总之那正是八十年代少林寺复兴武术、开始重新培养护寺武僧的关键时期,慧寂大师顶住了寺内反对声音,以‘放下屠刀,回头是岸,佛法有割肉饲鹰之德,当渡其魔性’为由,破格收他入了杂役院,并未立刻剃度,只称‘行脚挂单’,其实是给了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更是要借寺中清规戒律来磨他!
方丈赐他法号‘慧刚’。
初入山门那几年,晨钟暮鼓,粗茶淡饭,繁重的劳作,尤其是武僧教头每日毫不留情的棍棒打磨,确实像是冷水灌顶,让他那暴戾的性子有所收敛。他本就力大无穷,筋骨天生适合硬功。
他练得也狠,汗水浸透练功场,成了武僧堂里最出挑也最沉默的一个。
寺里人私下都道,此子若真心向佛,磨去凶性,未必不是未来守护寺庙的‘金刚力士’。监院慧寂大师对他也是格外关注,亲自教导他诵读经文,以禅武引导其心。
可恨那‘刚’字,终究是外物。他的‘慧’根,始终埋在血海深处。
这是当时武师对他的评价。
八十年代末,经济浪潮更猛,嵩山下的登封县城灯红酒绿起来了。
寺里的清规戒律在他眼中,渐渐从灯塔变成了枷锁。
他偷偷溜下山,在镇上录像厅里看到了香港黑帮片的刀光剑影,在歌舞厅门口嗅到了呛人的香烟和廉价香水混合的气息,那是山门里永远没有的热乎气!
彻底压垮他心中佛性的,是一次下山采购。撞见镇上一个痞子头儿调戏一个在集市卖鸡蛋的小姑娘,言语极其污秽下作,甚至动手动脚。
那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周围人噤若寒蝉。
慧刚和尚目睹此景,那一瞬间,积蓄多年的戾气如同压抑的火山,在‘打抱不平’的名义下,彻底冲破了他苦苦维持的佛门外壳!
他没喊‘住手’,甚至没念一声佛号!钵盂大的拳头带着正宗少林金刚拳的刚猛内劲,直接砸在痞子头儿的太阳穴上!当场毙命!
剩下几个痞子想跑,被他追上去,如虎入羊群!用的招式依旧是刚猛绝伦的金刚掌、擒拿手,却招招奔着要害,分筋错骨!残忍无比!几个痞子连哼都没哼全就毙命当场!
集市一片大乱!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消息像炸雷般传回少林寺。
慧寂大师闻知此讯,瞬间像老了十岁。
他痛心疾首,不仅是因为张魁杀人破戒,更是因为他使用了少林正宗的武功,造成了这样惨烈血腥的局面!这是对千年古刹声誉的致命打击!更是对自己当初坚持收留他的彻骨否定。
慧寂大师亲自在戒律堂升座。
面对跪在戒律堂中央,浑身是血却依旧梗着脖子、眼神里只有暴戾和不忿的张魁,大师颤抖着声音,厉声喝问:“孽障!你可知罪!可曾愧对佛祖!愧对为师!愧对这一身武艺?!”
张魁猛地抬头,双目赤红如血兽:“该杀之人,杀便杀了!这群腌臜泼皮,留着只会祸害好人!你们念经拜佛有个鸟用?!慈悲慈悲,纵出多少恶来,他们该死!俺杀得痛快!何罪之有?!”
他非但不悔,竟将屠刀指向了佛门的根本教义!”
“冥顽不灵!魔障难除!”
这是慧寂大师最后对他说过的话。
然后他就被寺庙重杖三百。
那是能打死野牛的刑杖!
打得他皮开肉绽,几乎残废。然而,行刑完毕,浑身是血的张魁竟仍凭一口恶气和那身横练功夫硬撑着站了起来!他没看高高在上的方丈和那些戒律僧,只死死盯着执法的慈恩大师。
大师问他:“慧刚,你可认罪?可曾悔过?”
那张魁咧开满是血污的嘴,吐出一口血沫,不削道:“该杀之人,俺杀便杀了!这皮囊之苦,抵得过那对父女的命?!你们的慈悲,管得了这世间的恶?!”
说罢,那张魁便脱下了戒衣,跑下了山去。
更令人唏嘘的是,就在这张魁被逐出山门,踏上那条不归路不到一年时间,监院大师慧寂……圆寂了。
寺里人说,大师是抱着对弟子的失望、对未能点化魔性的自责、含恨坐化的。
他是被这个孽徒……生生气死的。
被逐出师门,被通缉追捕的绝望处境下,他一身硬功仍在,为了一口饭吃,也为找一个能庇护他这样凶徒的腌臜之地,他凭着那副被少林锤炼过的、依旧强横的肉身和打斗本能,流浪数省,最终流落入了江湖上最为藏污纳垢、也最不择手段的一支——要门。
在那个乞丐、扒手、凶徒混杂,为蝇头小利能搏命的底层江湖里,他那少林金钟罩的底子、那身如同蛮牛金刚的力气、再加上他早已深入骨髓的凶狠残暴,让他很快从底层挣扎爬起,成了能镇得住场面的凶悍打手——‘张屠户’
……
雪落在我肩上。
我默然无语。
张屠户张魁,这个矛盾集合体,最终以最惨烈的方式结束了他复杂纠缠的一生。
死在了这个雪地,这个他安身立命的屠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