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河会所的霓虹,在河州城初上的夜色里烧得正艳。
门庭若市不足以形容此刻的热闹,简直是炸开了锅的蚂蚁窝。
门童嗓子都快喊劈了,满头大汗地疏导着那辆接一辆、快把整条街都堵死的洋车、黄包车。灯火辉煌的大厅里人影攒动,烟雾缭绕,嗡嗡的人声隔着厚厚的隔音绒帘,依旧能隐隐透上楼来。
“爷,这是今晚上门递帖子的名单,摞起来快有二指厚了。”陈瑶双手捧着一份厚厚的烫金名帖册子,轻手轻脚地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孙记绸缎庄的孙二爷,携了重礼,言词恳切想求见一面。”
“隆盛钱庄的金大班,带了三个沉甸甸的红封子,说是贺喜。”
“陈家的老爷子亲自来了,带了话,说有空赏个脸吃个饭。”
“连城南那几个素来不照面的老码头把头,都派了得力的手下过来……”
“河州周报、民声晚报的记者还在楼下大堂里堵着呢,说是一定要给爷您做个专访……”
陈瑶越说脸上越是容光焕发。
这些名字,哪个不是跺跺脚河州城都要震三震的角色?平日里要见哪一个不得三催四请?此刻却都巴巴地候在楼下,眼巴巴望着这扇紧闭的雕花木门。
当初,她选择跟我,抛弃了赵铁柱。
而今看来,是非对错,一目了然。
我陷在中央那张宽大柔软的意大利真皮沙发里,整个身体都似乎要陷进那团柔韧的阴影里。
右手搭在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包裹扶手的冰凉真皮。
眼睛半阖着,似乎楼下所有的喧嚣和那份沉甸甸的名册,都与我无关。
我并不关心这些墙头草的动向。
这些只会依附权势的势利眼,今天与你结盟,后天也会毫不犹豫将你一脚给踢了。
我只关心要门的另外三个来没有。
尤其是独眼谢韬那边。
我没有听到他们三家的名字。
雅厅安静得能听到壁炉里木炭细微的噼啪声。
隔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却不是看陈瑶,而是将目光投向雅厅另一个角落。
那里,一道素雅的青色身影立在一座古董留声机旁,显得有些局促。
小青。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缎旗袍,衬得人更清冷了,脸色有些疲惫,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屈辱和抗拒。
从被带进这个房间开始,她就一直站在那里,像一株被强行移栽的兰草,与这满室的气息格格不入。
陈瑶识趣的离开办公室,顺手带上了房门。
“杵那儿干嘛?”我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般的沙哑,没什么情绪,“热闹看够了,该唱戏了。”
小青的脊背猛地一僵,抬起头看向我。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上浓浓的屈辱和怒火。
“李老板,”她竭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进沙发阴影里,从旁边的烟盒里磕出一支烟,“咣”一声,打火机盖子弹开,点燃香烟后,我吸了一口,烟雾缓缓吐出。
“青衣名角小青姑娘,名动河州,一曲《游园惊梦》千金难求。我这金河会所,借你的东风涨了面子,自然也得沾沾仙气儿。”
烟雾散去,我的目光清晰地锁住她瞬间煞白的脸:“唱。”
一个字,却让人无法拒绝。
小青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她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望着那个陷在沙发里、姿态慵懒却如同帝王般发号施令的我,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羞辱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爬满了四肢百骸。
她不是货物,不是玩物!
然而,她没有丝毫的办法。
她深吸了一口气。
她没去碰那些留声机里唱片的机关,也没唤人准备丝竹。
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原地,面对着空旷的办公室,以及沙发上那个唯一的、并不在“欣赏”的听众。
略作停顿,酝酿气息。
清越、婉转、带着一丝倔强的哀愁与无边柔媚的唱腔,蓦然划破了满室的寂静!
是《牡丹亭》里杜丽娘游园那一折。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的嗓音天赋实在惊人,即便没有伴奏,即便心中带着天大的委屈和不甘,那声音甫一出口,便似玉珠落盘,清泉漱石,丝丝缕缕,直往人心里钻。
每一个吐字都带着千回百转的韵致,将杜丽娘满腹的春愁闺怨、对自由的渴望与无奈,演绎得淋漓尽致。
时而如泣如诉,时而缠绵悱恻,那身段虽未大幅摆动,只是一个细微的抬手,一个含颦的侧目,也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气韵。
这是真正的金声玉振,是多年苦功才能练就的顶格功夫。
福伯都听得微微动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然而我,只是懒洋洋地窝在那价值不菲的真皮沙发深处,半眯着眼睛,仿佛真的只是把这价值千金的绝唱当成了催眠的背景音。手指夹着烟,在沙发扶手上随着小青唱腔的节拍,漫不经心地、不成调地……敲着。
啪嗒…啪嗒…
节奏散乱,毫无章法。
烟灰积了长长一截,终于不堪重负,掉落在深色的地毯上……
小青眼角余光瞥到那一点落下的烟灰,也清晰地感觉到那敷衍的拍子。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混合着难以言说的屈辱,猛地冲了上来!
唱腔戛然而止!
那婉转哀愁的调子硬生生断在空气里,只留下一片突兀的寂静。
小青猛地转头,胸口剧烈起伏,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而微微发抖,指着我就爆发出来:“李阿宝!你知道我小青在河州登台唱一曲是什么价码?你知道多少达官贵人捧着真金白银就为了听我一句唱?你让我在这……在这给你唱独角戏?!”
她精致的脸蛋涨得通红,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被轻视的怒火,更像是被侮辱后的尖锐:“简直是……简直是抛媚眼给瞎子看!白糟蹋我的心血!白糟蹋我的嗓子!”
雅厅里只剩下她带着回音的怒斥和粗重的喘息。
我敲击扶手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
从沙发阴影里抬起头,那张脸上依旧是平静的,甚至眼底都没什么波澜。
我把烟叼回嘴角,顺手端起了茶几上的青瓷盖碗茶。
盖子轻刮过碗沿,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慢悠悠地啜了一口。
然后,才将目光投向那个气得浑身发抖、仿佛下一刻就要炸开的青衣名角。
没有动怒,也没有辩解,只是淡淡地重复着刚才那个简单的命令:
“接着唱。”
嘴角叼着的烟头,随着这两个字,轻轻一动。
“不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