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依旧站在古董留声机旁,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翠竹。
一曲唱完,嗓音已经有些哑。
她年纪不大,身材却已经傲人。
那身月白素缎旗袍裹着玲珑身段,纤尘不染,衬得她脖颈修长,下巴微抬,带着一种浸入骨子里的清傲。
刚才那嗓子《游园惊梦》戛然而止的余音还在空气里颤,她胸口起伏着,脸上没什么血色,唯有一双秋水般的眸子。
此刻正冷冷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怒意钉在我脸上。
她知道,我并非是要听戏。
而是在捉弄她。
“李老板,”她开口,声音清泠泠的“戏,我唱了。您要的彩头,也在这儿了。”
她下巴抬得更高了些,目光扫过我,像在看一件俗不可耐的物件,“三天?呵。锦绣园的头牌,陪您三天,够不够分量抵您金河的面子?您并非是要听戏,我小青明白,男人嘛……都他妈一个样。”
她顿了顿,眼睛里闪过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孤高。
“我小青在台上,唱的是忠孝节义,演的是才子佳人。台下,也自有我的规矩。您要的,无非是这身皮囊。”
“行。我认栽。这身行头,我自己脱,用不着您脏手。”
话音未落,她那双十指纤纤的手抬了起来,没有丝毫犹豫,精准地摸向了自己旗袍领口那枚盘得一丝不苟的梅花扣。
“咔哒。”
第一颗盘扣解开。
“咔哒。”
第二颗解开。
旗袍领口松开了些,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眼泪却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大颗大颗,顺着她苍白却依旧倔强抬着的脸颊滑落。
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却一直盯着我,她不是在求饶,是在用这种方式,维持她最后一点名角儿的体面,用最惨烈的方式,践踏她自己,也试图刺痛我。
“咔哒。”
第三颗盘扣解开。
领口敞得更开,精致的锁骨窝清晰可见,月白色的丝绸软软地贴着起伏的胸口。
就在她冰凉的手指搭上第四颗盘扣,指尖微微颤抖。
胸口剧烈起伏,那强装的镇定即将崩溃的边缘……
我抽着烟,笑眯着眼望着她,并没有所动。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敲门声不轻不重地响起。
小青的动作猛地僵住。
“进。”对着门口喊了一声。
门开了。
是新来的小侍应生阿旺,低着头,端着打扫工具——水桶、抹布、拖把。
他规规矩矩把东西放在门边墙角,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脚尖,大气不敢出。
一旁的小青,衣服刚刚解到一半,此时系上也不是,脱也不是,就这么僵在原地。
“东西放下。”我开口,目光掠过小青那张惨白、泪痕交错、写满惊惶羞愤的脸。
阿旺飞快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景象——衣衫半解、泪流满面的名角儿僵在那里——吓得一哆嗦,头垂得更低。
“人走。”我吐出两个字。
阿旺如蒙大赦,倒退着出去,小心地带上门。“咔哒”一声,办公室里重归死寂,只剩下小青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
她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抖得不成样子。
巨大的羞耻感让她几乎无法站立。
她慌乱地、笨拙地想把解开的盘扣重新系上,手指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扣错了眼。
系好后,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眼睛红肿,鼻尖也红红的,站在那里,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
刚才那股子宁为玉碎的傲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碾得粉碎。
我没再看她,走到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下,拉开抽屉,拿出一叠文件,低头翻看起来。
钢笔在指间转了个圈,笔尖点在纸面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压抑的抽泣和纸张翻动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找回一点力气,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散的屈辱,低低地问:“……李老板……您……您到底想怎样?”
我头也没抬,钢笔在文件上划拉着,声音平淡无波,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墙角的东西,看见没?”
小青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门边墙角那套清洁工具——水桶、抹布、拖把。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嘴唇哆嗦着,仿佛是见了鬼一般:“你……你让我……打扫卫生?!”
她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要远离那堆肮脏的东西,“我是小青!锦绣园的头牌!河州城谁不知道我唱一出《游园惊梦》值多少大洋?!你让我……让我像个下贱的杂役一样给你擦地?!”
她指着那堆工具,“李阿宝!你……你欺人太甚!士可杀不可辱!”
我放下钢笔,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她。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波澜。
“我这儿,不养闲人。”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唱戏?那是你的事。在这三天,你是我的彩头。”
我顿了顿,目光锁住她瞬间失神的眼睛,“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擦,要么,我让人帮你擦。用他们手里的抹布。”
最后几个字,让小青浑身颤抖了一下。
这两者之间,谁轻谁重,高下立判。
然后,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走到墙角。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她蹲下身,手指颤抖着,厌恶的拿起那块粗糙、油腻的抹布。
又提起那个装着半桶清水的白铁皮桶,水晃荡着,溅湿了她月白旗袍的下摆和精致的绣花鞋面。
她走到办公室中央,最终,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缓缓地、屈辱地跪了下去。
她拧干抹布,开始一下一下,用力地擦拭着地板。
动作生疏而笨拙,腰弯得很低。
那身月白素缎旗袍是上好的料子,此刻却紧紧绷在她身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腰臀曲线。
因为弯腰的动作,旗袍下摆微微上缩,露出一小截穿着白色丝袜、纤细玲珑的脚踝。
领口虽已系好,但剧烈起伏的胸口,依旧透出一种被强行压抑的脆弱风情。
…………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擦完了办公室中央那一大块地方。
水桶里的水已经浑浊不堪。
她撑着发麻的膝盖,艰难地想要站起来,腰背酸疼得让她忍不住“嘶”了一声,整个人晃了晃,差点摔倒。
她扶着旁边的椅子背,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额发被汗水浸湿,狼狈地粘在脸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疲惫不堪,哪里还有半分名角儿的风采?
“楼下大厅,”我合上文件,目光扫过她狼狈不堪的样子,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还没打扫。”
小青猛地抬头,眼睛瞬间瞪圆了!
刚刚平复一点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脸上血色尽褪。“你……!”她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去大厅?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让她这个名动河州的青衣头牌去打扫赌场?
这比刚才的跪地擦洗更让她感到灭顶的羞辱!
这简直是要把她最后一点遮羞布都撕下来,扔在泥地里任人践踏!
“要么去,”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阴影将她完全笼罩,“要么,我让人‘请’你去大厅。用他们手里的扫帚,‘帮’你打扫。”
我还是这一套说辞。
也就是说,失去身子。
和失去尊严。
这两者之间,你必须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