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从拥挤喧嚣的队伍里挤出来,手里捏着两张皱巴巴、印着晚上十点发车的长途汽车票。
空气湿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各种难以辨明的方言和体味混杂在一起。
让这个地方显得陌生。
北方虽然也鱼龙混杂,但至少语言是通的。
而这里却不同。
人心难测。
刚把票揣进兜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几个皮肤黝黑、颧骨高耸、穿着混杂着民族特色和廉价汉族服饰的汉子就围了上来。
他们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两个字。
排外。
当然还有另外的东西。
那就是看看能不能在我们身上弄点钱走。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嘴里叼着劣质卷烟的男人,操着半生不熟、腔调古怪的普通话,主动凑近问道:
“老板,坐车?要去哪里?”
他的目光在我和张小玲身上快速扫过,尤其在张小玲身上停留了片刻。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接口道,发音更含糊,但关键词听得清楚:“去勐拉吗?勐拉去不去?我们有车!快!舒服!”
张小玲被这几人身上浓重的汗味和烟草味熏得后退半步,下意识地往我身边靠了靠,眉头紧皱,用手帕掩住口鼻,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嫌恶。
勐拉。
这个名字让我的眼神微微一凝。
那正是我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那个茶商的所在地。
那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地方,坐落在这片绵延边境线的模糊地带。
行政上归属这边,但实际上,由于历史遗留问题和复杂的地理民族因素,那里的管控相对松散,自成一体,鱼龙混杂,是三不管地界的代名词。
各种势力盘根错节,走私、赌博、以及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在那里半公开地进行着。
那里聚居着多个跨境而居的少数民族,信仰也颇为独特。
他们普遍信奉一种融合了原始自然崇拜和南传上座部佛教的独特宗教,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深受印度早期佛教影响,又掺杂了大量本地鬼神传说的“印度佛教”变体。
男童出生后,到了一定年纪,往往不是送入普通学校,而是被送进遍布村寨的、大大小小的佛学院(更像是一种传统的宗教私塾)学习经文和仪轨。
几乎每个男人一生中都有一段出家为僧的经历,短则数月,长则数年,这才算完成了某种社会意义上的“成人礼”。
因此,在勐拉一带,随处可见身穿暗红色或赭黄色僧袍、剃着光头的僧侣,他们不仅是宗教象征,也深入参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地位特殊。
这也造就了勐拉人一种矛盾的特质:一方面,他们普遍虔诚信佛,举止可能温和有礼;
另一方面,长期生活在那种复杂的环境下,为了生存,争夺资源,私下里可能又极为彪悍勇猛,甚至铤而走险。
不能轻易以貌取人。
叼烟的男人见我们没立刻拒绝,尤其是看我神色平静,立刻更热情地推销:“我们的车好!比大巴快!不用等!马上走!价格好商量!”
他指了指车站外停着的一排看起来颇为破旧、车窗贴着深色膜的面包车和吉普车。
张小玲扯了扯我的袖子,低声道:“别理他们,坐正规大巴安全点……”
那几个黑车司机似乎听懂了,脸上热情不变,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叼烟的男人嘿嘿笑了两声,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大巴?慢!挤!不安全!我们的车,舒服,直接送到地方!老板,考虑一下?”
我目光扫过那几个司机,他们的手关节粗大,肤色是常年跑野路的黝黑,眼神里有种混生活的油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劲。
他们的车也大多经过改装,底盘高,轮胎磨损严重,显然常跑崎岖难行的边境山路。
“不用了。”我声音平淡,拒绝得没有一丝余地,同时侧身将张小玲完全挡在身后。
见我态度坚决,那几个司机互相看了一眼,撇撇嘴,也没过多纠缠,嘟囔了几句听不懂的方言,转身又去寻找下一个潜在目标了,就像嗅到别处气味的鬣狗。
大约等了两个小时。
终于挤上了那辆破旧不堪、散发着浓重汗臭、机油味和某种食物馊掉混合气味的长途大巴。
车内灯光昏暗,座椅套油污发亮,过道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蛇皮袋、背篓和鸡笼,甚至还有两只被捆着脚、不断扑腾的活鸡。
张小玲一踏上车门,脸色就白了三分。
她捂着鼻子,高跟鞋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污渍,眼神里充满了后悔和抗拒。
车上早已坐满了人,大多是皮肤黝黑、穿着朴素的当地人和一些看起来像小商贩的旅客。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穿着光鲜、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漂亮女人身上。
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往我身后缩了缩,手指紧紧攥着我的衣角,低声道:“这……这怎么坐啊……”
我面无表情,目光快速扫过车厢。
最后排还有两个连着的空位,但旁边坐着几个膀大腰圆、剃着青皮头、脖子上挂着佛牌、眼神不善的年轻汉子。
正不怀好意地冲着我们这边咧嘴笑,用方言低声议论着什么,目光在张小玲身上肆无忌惮地来回扫荡。
我拉着张小玲,径直朝后排走去。
走到那几个汉子面前,我没立刻坐下,而是站定,目光平静地迎上他们挑衅的视线。
车厢里嘈杂的声音似乎安静了些许,不少人都暗中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我知道,现在必须要做点什么震住他们。
否则,这一路上能否平安,还真不一定。
我抱了抱拳,开口不是普通话,而是一套混杂了当地某些黑话和江湖切口的方言:
“西北悬天一片云,乌鸦落在凤凰群。”
“各位老大,兄弟初来宝地,不懂规矩,两眼一抹黑。”
这翻话是表明我们外来身份,将姿态放低。
“但江湖一碗茶,端平靠大家。”
这句话是暗示我讲究规矩道义。
“金山银山聚宝盆,走马扬鞭挎枪人。”
暗示自己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是朋友,递烟敬酒好说话。”
“是冤家,三刀六洞也不怵。”
我顿了顿,目光如冷电般扫过那几个脸色微变的汉子,最后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道:
“出门在外,求财不求气。但谁要是觉得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想捏软柿子,刮油水……”
“……那恐怕是烧香找错了庙门,看走了眼!”
这番半文半白、软中带硬、透着十足江湖气又精准点明利害关系的话,瞬间浇灭了那几人脸上的嬉笑和猥琐气焰。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显然听懂了话里的意思,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的外地人,绝不是他们想象中可以随意拿捏的“肥羊”,而是个深谙江湖规矩、甚至可能手底下有硬茬子的老江湖。
那个看起来为首的光头汉子,脸色变幻了几下,最终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当地的土话,大致是“误会误会”的意思。
然后悻悻地往窗边挪了挪屁股。
给我们在靠过道的位置腾出了更多空间。
其他几人也纷纷移开视线,不再明目张胆地打量。
车厢里暗中关注这边的其他人,也似乎松了口气,或者失去了看热闹的兴趣,重新恢复了嘈杂。
我这才示意张小玲坐下,自己坐在靠过道的位置,将她与那几人隔开。
张小玲惊魂未定地坐下,紧紧靠着我,“你……你刚才跟他们说什么了?他们好像……怕了?”
“没什么。”我淡淡回了一句,目光投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一些老掉牙的江湖话,吓唬人罢了。”
大巴车引擎轰鸣着启动。
颠簸着驶出车站,投入边境线漆黑蜿蜒,前途未卜的盘山公路。
车窗外,
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和连绵的黑色山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