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光晕在毡壁上晃动。
空气里混着草药味和血腥气。
巴图坐在主位,面前的奶茶凉透了。
他低着头,盯着火光,没说话。
娜仁托娅蜷在角落的矮凳上,裹着厚皮袍,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朝鲁躺在毡毯上,右小腿裹着厚绷带,渗出血迹。他咬着牙,汗珠从额头滚落,身体偶尔抽搐一下,喉咙里压着沉重的喘息。
毡包里没人说话。
汉子们蹲坐着,闷头抽烟。
烟味混在空气里,又闷又呛。
有人用拳头砸自己大腿,砰砰响。
绝望像块沉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口。
巴特尔那身蛮力,那狠劲,像座搬不动的大山。
明天的赛马射箭?拿什么赢?朝鲁都废了。
一个汉人?能顶什么用?苏鲁锭、金刀、娜仁托娅……都要归乌力吉了。
乌穆沁,完了。
高原的风吹得我头昏,心跳得重。
明天……赛马……射箭……巴特尔那牲口一样的力气和准头……赢?怎么赢?
毡包门帘掀开条缝,冷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油灯火苗猛晃。
朝鲁拄着根粗木棍,左腿撑着,右腿那断腿悬着,用皮绳吊着。他一步一步挪进来,喘得厉害,身子抖得像风里的叶子。断腿晃一下,他脸就抽一下,汗珠子砸在毡毯上。
“朝鲁!”巴图猛地抬头,声音哑了,“你起来干什么!躺回去!”
朝鲁没理他。眼睛红得吓人,直勾勾盯着我。
他挪到我面前,木棍往地上一戳,稳住身子,然后慢慢、慢慢地,在我旁边坐下。动作扯到断腿,他闷哼一声,冷汗刷地冒出来。
他低头看自己那条裹着厚绷带、歪扭的腿,喉咙里滚出几声干笑,像砂纸磨石头。“呵……我朝鲁……乌穆沁的巴特尔……”他抬手,一拳砸在自己断腿上!
“砰!”
绷带上血印子更深了。
“废物!”他嘶吼,声音劈了,“腿都保不住!脸都丢尽了!废物!!”
他喘着粗气,胸口起伏。
他猛地扭头,红眼睛死盯着我,像要烧出洞来。
“李安达!”
“我求你件事!”
毡包静得能听见火苗噼啪。
所有人都不解的看向朝鲁。
包括我。
一个骄傲到了骨子里的人,会有什么事求我?
“求你!”他身子往前探,断腿疼得他脸直抽抽,硬忍着说道,“明天!替我赢!”
他喘着,目光扫过死寂的毡包,扫过巴图灰败的脸,扫过角落里缩着的娜仁托娅,最后钉回我脸上。
“不为我这废腿,不为我丢的脸!”他手指着外面,像指着那看不见的苏鲁锭,“为乌穆沁的脸!为祖宗的脸!不能让它落乌力吉那群杂种手里!不能让它沾巴特尔那畜生的脏手!”
他目光又钉在娜仁托娅身上,眼神又痛又狠:“还有她!草原的明珠!不能……绝不能……落到巴特尔手里!落到乌力吉那群狼嘴里!她会死,生不如死!”
他一把抓住我胳膊。
手冰凉,抖得厉害,指头抠进我肉里,红眼睛死死瞪着我,里面烧着最后一点疯火:“求你!替我赢!替我守住了!替我……废了那杂种!”
毡包里只剩他拉风箱似的喘气声。
油灯的光一跳一跳。
我看着他那张疼得扭曲的脸,看着那眼里烧着的疯火。
我抬手,把他抠着我胳膊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开。
然后我看着他眼睛,声音平,字字清楚:
“放心。”
我语气很平淡,但带着自信:
“不为你们。我为自己,也得拿下这冠军。”
巴图看着朝鲁那副样子,眉头拧成疙瘩。他撑着矮桌站起来,脚步有点晃,走到朝鲁身边蹲下。他伸出手,想碰碰朝鲁那条断腿,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在裤子上蹭了蹭。
“朝鲁……”巴图声音哑得厉害,像破锣,“放下吧……输了……就是输了……长生天定的命数……强求不来……”他低着头,看着毡毯上的血迹,“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朝鲁猛地睁开眼!那双红眼睛像烧红的炭,直直戳在巴图脸上:“放下?命数?”他声音嘶哑,“阿布!我认识的巴图……那个带着我们抢回草场、把乌力吉赶过斡难河的巴图……去哪了?”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断腿,疼得脸扭曲变形,却硬是吼出来:“骨头断了!脊梁不能断!”他指着毡包外,风雪呜咽的方向,“那苏鲁锭!那金刀!那是祖宗的脸!是乌穆沁的脊梁!你让我看着它被巴特尔那杂种踩在脚底下?看着娜仁托娅被推进乌力吉的毡房?”
他喘着粗气,眼睛红得吓人:“要不是这破腿……要不是那狗屁裁判……”
“我爬!我爬也要爬上去!咬!我也要咬下他一块肉来!”
巴图被他吼得脸色更灰败,说不出话。
他颓然地垂下头,肩膀垮了下去。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娜仁托娅突然动了动。
她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泪痕干了,眼睛红肿,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她没看朝鲁,没看巴图,也没看我,只是盯着毡包中央那盆跳动的篝火。
“巴特尔……”她开口,“娶不走我。”
她说完,又低下头,把脸埋进皮袍的毛领里,只露出一点光洁的额头。
篝火在她面前噼啪作响,火星溅起,又迅速熄灭。
托娅是个很奇怪的女人。
不同于徐姐和玲姐,托娅就像一颗纯洁的宝石,似乎人类一切的尔虞我诈都与她无关。
她仿佛只关心今晚的月亮圆不圆,风大不大。
她像草原上最干净的那块石头,被雨水冲刷了千万遍,光滑,透亮,不沾一点尘埃。那些男人间的争权夺利,部落间的血海深仇,那达慕上的刀光剑影,生死搏杀……在她眼里,好像都不如头顶那片云飘得快,不如今晚的风刮得大。
记得刚到乌穆沁那天,风雪正紧。她穿着朱红的蒙古袍,辫梢缀着红珊瑚,像团跳跃的火焰,跑过来塞给我一碗滚烫的羊奶。眼睛亮得像星星,小虎牙一闪一闪:“汉人!喝!暖暖身子!”那笑容,没半点杂质,纯粹得像草原上的阳光。后来篝火晚会,她拉着我跳舞,笑声像银铃,在火光里转圈,裙摆飞扬,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焰,只有纯粹的快乐。
巴根那肥猪来挑衅,她拔刀怒斥,眼神锐利如刀锋,那愤怒也是干净的,像草原上的雷暴,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藏阴霾。
现在,朝鲁废了,乌穆沁的天要塌了。
巴图垮了,汉子们绝望了。
可她……她就那么看着火。
火光在她眼睛里跳动,平静得像在看一朵云飘过,一阵风吹过。
她不在乎输赢吗?不在乎苏鲁锭金刀?不在乎乌穆沁的荣辱?甚至……不在乎自己会被当作彩头送给谁?
不。不是不在乎。
是她心里,好像装着另一片天地。
那片天地里,没有这些血腥的争斗,没有你死我活的算计。
只有草原的风,草原的云,草原的牛羊,草原的篝火。
她活在那片纯粹的、干净的天地里。
外面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在她看来,或许只是……一阵刮过草原的风?
一场迟早会停的雪?
这种纯粹,近乎……不谙世事?
不。她懂。她懂巴特尔的凶残,懂乌力吉的贪婪,懂朝鲁的愤怒,懂父亲的绝望。
她只是……选择不去看?或者,她相信,无论外面如何狂风暴雨,她心里的那片草原,永远有干净的月光,有温暖的火光?
真奇怪。
这姑娘,像草原深处最纯净的一眼泉。
她自顾自地清澈着,自顾自地映照着蓝天白云,自顾自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