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尔像头发狂的巨熊,被几个乌力吉汉子死死抱住。
他不服。
他想证明自己才是草原真正的英雄。
而不是我这个汉人。
巴图首领一步踏前,高大的身躯像堵墙,隔在我和暴怒的巴特尔之间,“巴特尔!那达慕的规矩,胜负已定!你想当着长生天的面,当着所有部落的面,坏了草原千年的规矩吗?!”
巴特尔挣扎得更凶,巨大的身躯撞得抱着他的汉子东倒西歪。
他死死盯着我,又死死盯着黑风,眼神里的暴怒突然凝滞了一下。
巴图的目光也落在黑风身上,眉头拧成疙瘩,他抬手指着黑风,声音低沉,像在问巴特尔,又像在问自己:“巴特尔!你看看那匹马!那匹黑马!你……不觉得眼熟吗?”
巴特尔挣扎的动作猛地僵住。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黑风身上,“黑风?难道是……那匹‘黑风’?”
巴根也从观礼席上冲了下来,肥脸上阴晴不定。
他死死盯着黑风,像是要把它的骨头都看穿,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像……太像了……那骨架,那毛色,那眼神……应该……不会错……”
巴特尔如遭雷击!他猛地扭过头,猛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惊骇和难以置信:“他……他和老板娘……是什么关系?”
巴根肥脸上的肉抖了抖,“或许……是我们想多了。一匹马而已……草原上相似的马多了去了……”
他话虽这么说,但眼底深处那抹忌惮,却怎么也藏不住。
“想多了?”巴特尔猛地甩开抱着他的族人,他指着高台上那柄寒光闪闪的金刀,指着沸腾欢呼的乌穆沁阵营,“阿布!我们乌力吉,这么多年的隐忍,这么多年的谋划,就这么……就这么付之一炬了吗?!我不甘心!!”
巴根狠厉一笑:“付之一炬?不可能!”他阴冷的目光扫过欢呼的乌穆沁阵营,“巴图那老东西,以为赢了那达慕就高枕无忧了?哼!朝鲁废了!他部落里最能打的巴特尔成了瘸子!元气大伤!剩下这群废物,能顶什么用?!”
他凑得更近,“回去!重整兵马!磨快你的刀!今年冬天……草原上,只会有一个部落!那就是我们乌力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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毡包里热得闷人。
松木炭火在铜盆里烧得通红,噼啪作响。
汉子们围坐一圈,粗瓷碗碰得叮当响,嗓门一个比一个高,震得毡壁都在颤。
“李安达!巴特尔!”
“乌穆沁的雄鹰!”
“长生天保佑!干了这碗!”
巴图首领络腮胡子笑得炸开,脸上每一道褶子都在发光。他端着镶银边的木碗,手都在抖,奶酒洒出来浸湿了袍子前襟也浑不在意。“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洪亮得盖过所有喧嚣,“李安达!我的安达!乌穆沁的恩人!长生天赐下的巴特尔!这碗酒,敬你!”
他仰头灌下,喉结滚动,酒液顺着胡子往下淌。
朝鲁靠坐在厚毡垫上,那条裹着厚厚绷带、歪扭的断腿用皮绳吊着。
他脸色苍白,额头冒着虚汗,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烧红的炭块。他端起酒碗看着我,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下头,然后仰头,将碗里滚烫的奶酒一饮而尽!
酒液滑过喉咙,他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但眼神里的光,却比炭火更炽热。
娜仁托娅坐在稍远些的矮凳上,依旧裹着那件厚厚的白羔皮袍子。
她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干草,安静得像一幅画。周围的喧嚣、酒气、肉香,似乎都离她很远。只有偶尔抬起的眼睫下,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平静地扫过沸腾的人群,最后落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又低垂下去。嘴角似乎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几个穿着鲜艳蒙古袍的姑娘端着镶银边的托盘,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
托盘上,铺着洁白的哈达。
哈达之上,静静地躺着三样东西。
左边,是一柄弯刀。
刀鞘是整块乌木雕成,镶嵌着细密的金线和鸽血红的宝石,在火光下流光溢彩,透着一种古老而尊贵的威严。
金刀。
中间,是一柄长矛。
矛身黝黑,非金非木,触手冰凉沉重,矛尖狭长锐利,闪烁着幽冷的寒光。
矛杆顶端,系着五彩的哈达和雪白的狼鬃。
苏鲁锭。
右边,是一个玉瓶。
瓶身温润细腻,如同凝脂,在火光下泛着柔和的暖光。
瓶口用红绸塞紧,封着火漆。
瓶身上,用古篆阴刻着三个小字——醉八仙。
托盘被恭敬地送到我面前。
毡包里的喧嚣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灼地盯着托盘上的三样东西,最后落在我身上。
那是草原上最高的荣耀,是长生天赐予最强巴特尔的象征。
巴图首领放下酒碗,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渍,“李安达,我的巴特尔!按照那达慕的规矩,这苏鲁锭,金刀,还有……”他指了指那玉瓶,“这瓶长生天赐下的美酒‘醉八仙’都是你的了,长生天在上!草原作证!从今往后,你就是乌穆沁最尊贵的巴特尔!是长生天注视下的雄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里的娜仁托娅,脸上露出慈祥而欣慰的笑容,声音更加洪亮:“还有!我们乌穆沁草原最明亮的明珠!娜仁托娅!按照规矩,她也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娜仁托娅。
她依旧低着头,捻着那根干草,仿佛没听见。
只是耳根处,悄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像雪地里初绽的萨日朗花。
巴图笑着,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不容置疑的喜悦:“李安达,我的安达!我的巴特尔!你准备,什么时候迎娶我们的小琪琪格?我们乌穆沁,要办一场草原上最盛大的婚礼!让长生天和所有部落都见证!我们乌穆沁的明珠,配得上最强大的巴特尔!”
毡包里瞬间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和起哄声!
“好!”
“办婚礼!”
“李安达!娜仁托娅!”
“长生天赐福!”
汉子们捶胸顿足,兴奋地吼叫。
姑娘们掩着嘴笑,眼神在娜仁托娅和我之间来回扫视。
巴图笑得胡子直抖。
朝鲁靠在毡垫上,看着娜仁托娅耳根的红晕,又看看我,眼神复杂,最终也扯出一个释然的笑。
我伸出手,没有碰那柄流光溢彩的金刀,也没有碰那寒气逼人的苏鲁锭。
我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个温润的玉瓶。
醉八仙。
我此行的目的。
我拿起玉瓶,指腹摩挲着瓶身上那三个古篆小字。
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聚宝斋的谜题,瘸子张的执念,萨仁的暗示,金河会所的纸条……千回百转,风雪兼程,为的就是它。
“巴图首领,”我抬起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这瓶酒……是哪里来的?”
巴图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哦!这个啊!是商人扎木合献上的彩头!他说是难得的佳酿,配得上那达慕的头名!这老狐狸,眼光不错!哈哈哈!”
扎木合?
我心头猛地一跳!
那个戴着银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商人?
他献的彩头?他怎么会知道我需要这个?他……他到底是谁?
“扎木合人呢?”我目光扫过喧闹的人群,试图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扎木合?”巴图也疑惑地转头四顾,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咦?刚才还在这儿喝酒呢……这老狐狸,神出鬼没的,又跑哪儿去了?大概是看我们太热闹,出去透透气了?不管他!来来来!说正事!你打算什么时候……”
我没有理会巴图的追问。
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玉瓶上。
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那三个古篆小字像有魔力,吸住了我全部的心神。
谜底,就在这瓶酒里。
毡包里的喧嚣还在继续,催促声、起哄声、祝福声,像潮水般涌来。
“李安达!快说啊!”
“什么时候娶我们的小公主?”
“巴图首领等着喝喜酒呢!”
巴图笑眯眯地看着我,络腮胡子都翘了起来。娜仁托娅依旧低着头,捻着那根干草,耳根的红晕蔓延到了脸颊,像熟透的沙果。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巴图充满期待的脸,扫过朝鲁释然的眼神,最后,落在娜仁托娅那低垂的、染着红晕的侧脸上。
她的安静,她的纯粹,像草原上最干净的月光。
她不属于江湖的腥风血雨,不属于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她只属于这片辽阔的草原,属于那干净的月光和自由的风。
我握紧了手中的玉瓶。为了它,我踏过风雪,闯过生死。
为了它,我欠了这片草原一份情。
但有些事,必须了断。
“巴图首领,”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滚烫的油锅,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喧嚣,“抱歉。”
毡包里的欢呼声、起哄声、碰杯声,戛然而止。
像被一把无形的刀,齐刷刷切断。
所有人都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巴图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朝鲁猛地坐直身体,牵扯到断腿,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但眼睛却死死瞪着我,里面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娜仁托娅捻着干草的手指,猛地顿住了。她缓缓抬起头,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向我。
我迎上她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并不打算娶娜仁托娅。”
“啪嚓——!”
巴图手中的镶银木碗,重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滚烫的奶酒溅了一地,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死寂。
比风雪更冷的死寂。
滚烫的奶酒溅了一地,浓烈的酒气冲上来,呛得人喉咙发紧。
他站在那儿,高大的身躯微微发抖,络腮胡子根根炸开,脸从涨红一点点褪成铁青。他死死盯着我,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翻涌着背叛的痛楚。
“你……”他声音嘶哑,“你说什么?”
我没说话。
只是握紧了手里那个温润的玉瓶。
醉八仙。
冰凉的瓶身贴着掌心,像握着一块冰。
“李安达!”巴图猛地踏前一步,脚下的碎瓷片被踩得嘎吱作响!“我女儿!娜仁托娅!乌穆沁草原最明亮的明珠!在你眼里就这么……就这么不值钱吗?啊?!”
他指着角落里低着头的娜仁托娅,“你以为那达慕是什么?是儿戏吗?是你们这些汉人想来就来,想耍就耍的赌场吗?!苏鲁锭!金刀!醉八仙!还有我女儿!那是长生天注视下的荣耀!是草原千年的规矩!是拿命去搏的彩头,你赢了,你拿了,现在!你跟我说……不娶?!”
“哗——!”
死寂被彻底打破!乌穆沁的汉子们像被点燃的干草堆,瞬间炸了!
“杂种!”
“汉人狗!”
“滚出去!”
“宰了他!”
咒骂声、咆哮声。
酒碗被狠狠砸在地上。
矮桌被掀翻。
烤羊肉滚落泥地。
有人红着眼拔出腰刀!
有人抓起酒壶就要砸过来!
朝鲁撑着身子想站起来,断腿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他死死攥着拳头,眼睛瞪得血红,像要吃人!
整个毡包变成了沸腾的油锅!
娜仁托娅依旧低着头。她捻着那根干草的手指,停住了。
我被围在中间。
咒骂声像冰雹砸在脸上。
腰刀的寒光在火光下闪烁。
酒壶带着风声砸过来,被我侧身躲开,砸在毡壁上,酒液四溅。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恨不得生撕了我的汉子,最后,落在角落里那个安静的身影上。
“抱歉。”
“我骗了你们。”
“我不是为了乌穆沁而战。”我看着巴图,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是为了它。”
我缓缓抬起手,将那个温润的玉瓶举到面前。瓶身上,“醉八仙”三个古篆小字,在跳动的火光下,清晰可见。
“这瓶酒。”我的声音平静,没有波澜,“我也是千门的人,我是为了这瓶‘醉八仙’来的。”
死寂。比刚才更深的死寂。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你……你说什么?”巴图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死死盯着我手里的玉瓶,又看看我,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你……你就是为了这瓶酒?!你闯风雪!拼生死!赢那达慕!就是为了……为了这瓶破酒?!”
“是。”我点头。
“哈……哈哈哈!”巴图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好!好一个为了酒!好一个汉人!好一个……千门的人!!”
“千门”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铁钉,狠狠砸进死寂的毡包。
“千门!又是千门!”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砰”的一声闷响,木屑飞溅,“几百年前!一个千门的女人!用妖法戏弄我们祖先,让亲兄弟反目,让乌穆沁和乌力吉成了世仇。”
“五六年前!一个自称‘九爷’的千门女人!用妖法戏弄我们草原的勇士!夺走苏鲁锭和金刀!像扔垃圾一样扔回来!把我们草原的荣耀踩在脚底下!羞辱!”
他猛地指向我,“今天,又是你!又是一个千门的人!你骗我们,耍我们,赢走我们的荣耀,赢走我女儿!然后!像打发叫花子一样!说不要?!你,你们千门!把我们草原当什么?把长生天当什么?把我们巴图!当什么?!”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
毡包里死寂一片。
他们看着我,眼神像在看一个带来灾祸的妖魔。
朝鲁死死咬着牙,嘴唇咬出了血,看着我的眼神,透露出一丝冰冷的陌生。
我握着玉瓶的手指,微微收紧。
冰冷的玉质硌着指骨。
千门……原来在这片草原上,早已是禁忌和仇恨的代名词。
“抱歉。”我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我无意羞辱任何人。我只是……为它而来。”
说完,我不再看任何人。
我转身,分开挡在面前的、眼神复杂的汉子,掀开厚重的毛毡门帘。
风雪在呜咽。天地一片苍茫。
我握紧手中的玉瓶,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了茫茫风雪之中。
身后,毡包里死寂片刻,随即爆发出巴图撕心裂肺、带着无尽悲愤的咆哮:
“千门!!”
那声音,像受伤孤狼最后的哀嚎,穿透风雪,在空旷的雪原上久久回荡。
风雪更急了。我的目光穿透迷蒙的风雪,焦急地扫视着四周白茫茫的营地。
扎木合。
那个戴着银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商人。
他献上了这瓶“醉八仙”。
他就是金河运河边当铺的老板。
他为何将我引诱过来?
他去了哪里?
风雪呼啸,吞没了所有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