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巴图首领的脸绷得像块铁板,络腮胡子根根分明。他胸膛起伏了一下,踏前一步,声音像滚动的闷雷:
“巴根!翻旧账,煽阴风,这不是草原汉子的做派!那达慕的规矩,是长生天定的,是祖先传下来的!广纳天下英雄,不分族裔!你巴根,有什么资格替长生天改弦更张?!”
他目光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接着喝到:
“九爷的事,是草原的疤!是教训!可这疤,这教训,不是让我们关起门来当鸵鸟!不是让我们畏首畏尾!是让我们更硬气!用真本事告诉所有人——草原的荣耀,是马背上颠出来的!是摔跤场上摔出来的!是弓箭底下练出来的!不是靠嘴皮子能污蔑的!”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隼:
“你们!草原的汉子!难道被一个女人打怕了?怕到连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都不敢比了?怕到连祖宗传下的胸襟都丢光了?!”
巴图的话,像重锤敲在心上。
人群的骚动平息了些,不少汉子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有羞惭,有挣扎。
我往前走了两步,靴子踩在冻硬的雪壳上。风雪卷着细碎的冰晶扑在脸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无数道目光汇聚过来,像无数根无形的针。
我缓缓开口道:
“怎么?”
“怕了?”
两个字。
短暂的寂静。
然后彻底激起了涟漪。
乌力吉那边,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眼神像刀子。巴根那张肥脸瞬间涨成了酱紫色,绿豆小眼里的怨毒几乎要滴出来。他指着我,手指微微发颤,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好……好你个不知死活的汉人……有种……”
他猛地扭头,对着身后那个像铁塔般沉默矗立的疤脸巨汉——巴特尔,声音压得极低:
“巴特尔……听见了?”
巴特尔那张带着刀疤的脸,纹丝不动。只有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缓缓地聚焦在我身上。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轻蔑,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打量死物般的冰冷。嘴角那道狰狞的疤痕,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被无形的线拉扯。
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下头。
“上了场……”巴根的声音更低,眼神狠厉“别留情……我要他……这辈子……再也骑不了马……再也拉不开弓……废了他……让他知道……草原的规矩……不是他能碰的……”
高台上,巴图首领看着这一幕,脸色阴沉。他不再言语,只是猛地抬起右手,对着旁边肃立的号手,重重一挥!
“呜——嗡——!”
一声低沉、苍凉、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号角声,骤然撕裂了沉闷的空气!那声音浑厚悠长,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在辽阔的雪原上回荡开去,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低语和骚动!
紧接着!
“嗬——!”
“嗬——!”
“嗬——!”
低沉、雄浑、如同大地深处脉动般的呼麦声,从会场四周缓缓升起!
十几个赤膊的呼麦手,盘膝坐在雪地上,胸膛微微起伏,喉咙里发出奇异而古老的共鸣。
号角苍凉,呼麦低沉。
如同古老的战鼓,在风雪中敲响。
巴图首领的声音,再次响起,洪亮而沉稳:
“长生天在上!草原的雄鹰们!那达慕大会——”
“开始!”
没有山呼海啸。
人群像是被那苍凉的号角和低沉的呼麦摄住了心神,短暂的寂静后,是压抑而有力的低吼。
赛马区,骏马不安地踏着蹄子,骑手们沉默地翻身上鞍,眼神锐利如鹰。
摔跤场,壮汉们互相拍打着胸膛,肌肉贲张,蓄势待发。射箭区,弓弦被缓缓拉开,箭簇在惨淡的天光下闪着冰冷的寒芒。
风雪依旧。
号角余音在风中飘散。
呼麦声低沉地持续着。
那达慕的战场,悄然拉开了帷幕。
号角的余音散在风里,呼麦低沉如大地脉动,沉甸甸地压在喧嚣之上。会场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压抑的热力在冰寒的雪面下涌动。赛马区率先点燃了火星。几十匹骏马在起点线后焦躁地踏着蹄子,喷着粗重的白气。一声短促的号令响起!“驾——!”鞭影如电!几十骑如同离弦之箭,轰然射出!马蹄翻飞,卷起漫天雪浪!骑手伏低身体,紧贴马背,人与马在颠簸的雪地上融为一体,像一道道撕裂雪幕的闪电!巴特尔的身影在奔腾的马群中如同狂暴的飓风!他骑着一匹通体漆黑、肌肉虬结如铁疙瘩的巨马,那马体型远超寻常,四蹄踏地如同擂鼓,每一步都砸得雪泥飞溅!巴特尔没有伏低,反而像座铁塔般挺直在马背上,巨大的身躯稳如磐石!他手中没有鞭子,只有一根粗粝的缰绳,被他单手死死攥住,手臂肌肉贲张如岩石!黑马在他的驾驭下,如同失控的攻城锤,蛮横地撞开挡路的马匹,硬生生在密集的马群中撕开一条血路!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惊呼怒骂声不绝!他脸上那道蜈蚣疤在风雪中扭曲,眼神冰冷,只有纯粹的、碾压一切的蛮力!
另一边,朝鲁的白马如同一道雪亮的流光!他伏在马背上,身体几乎与马身平行,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白马灵巧地在马群缝隙中穿梭,每一次转向、每一次加速都恰到好处,像草原上最狡猾的孤狼。他没有巴特尔那种蛮横的冲撞,却总能找到最刁钻的角度,利用对手的失误和雪地的起伏,悄无声息地逼近领先位置。
与巴特尔的蛮力不同,他拥有着绝对的骑术技巧。
他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前方,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线最终,巴特尔凭借那蛮不讲理的冲撞力,硬生生第一个撞过终点线!巨大的黑马人立而起,发出震耳欲聋的长嘶!巴特尔勒住缰绳,巨大的身躯纹丝不动,冰冷的眼神扫过身后狼狈的骑手,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朝鲁紧随其后,第二个冲线。他勒住微微喘息的白色骏马,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马颈,目光却越过人群,冷冷地投向巴特尔的方向。摔跤场上,气氛更加凝重。赤裸上身的壮汉们捉对厮杀,古铜色的皮肤在寒风中冒着腾腾热气,肌肉虬结的手臂互相角力,粗壮的双腿深深陷进雪泥里,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低沉的吼声和沉重的踏地声。巴特尔踏入场中,像一座移动的肉山。他的对手,一个同样高大壮硕的乌穆沁汉子,怒吼着扑上来,试图抱住他的腰。巴特尔不闪不避,任由对方抱住,随即腰腹猛地发力,双臂如同铁钳般箍住对手!那汉子脸色瞬间涨红,青筋暴起,双脚离地!巴特尔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双臂肌肉坟起,竟将那壮汉整个抡了起来!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狠狠砸在冻硬的地面上!“砰——!”一声闷响!雪泥飞溅!那汉子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昏死过去!
全场一片死寂!
巴特尔松开手,看都没看地上的对手,转身走向场边,脚步沉重,像一头刚刚碾碎猎物的巨熊。
朝鲁的摔跤则像一场冰冷的舞蹈。
他动作并不狂暴,却精准、迅捷、致命。
对手的每一次扑击,都被他灵巧地闪避或借力化解。他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毒蛇,总能找到对手重心不稳的瞬间,一个绊摔,一个反关节,干净利落地将对手放倒。他眼神始终冰冷,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倒在他脚下的对手,往往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射箭区,弓弦的嗡鸣声不绝于耳。巴特尔拉开的是一张巨大的铁胎弓,弓身黝黑,弓弦粗如手指!他开弓的动作极其缓慢,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手臂肌肉块块隆起,如同岩石!弓弦被拉至满月!他瞄准远处的箭靶,眼神漠然,手指松开——“嗡——!”箭矢离弦,带着沉闷的破空声!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钉在箭靶上!不是靶心!而是直接将那厚实的木制箭靶……射穿了一个碗口大的洞!箭矢余势不减,深深没入靶后的雪堆里!力量之恐怖,令人咋舌!
朝鲁则像一尊冰雕。他用的是一张造型古朴的牛角弓,动作行云流水。搭箭、开弓、瞄准、撒放,一气呵成!箭矢离弦无声,快如流星!精准无比地钉在靶心红点上!
一箭!两箭!三箭!箭箭连珠!靶心上,三支羽箭的尾羽几乎重叠在一起!稳!准!狠!我站在人群边缘,看着场中那两道如同冰与火般的身影。巴特尔是狂暴的毁灭之力,朝鲁是冰冷的精准之刃。他们都强大得令人心悸。
抽签的木牌递到我手里。
冰凉。翻过来,上面刻着一个蒙文数字——三。
第三轮。
目光下意识地扫向高台下方。
娜仁托娅坐在巴图首领身边不远处的矮凳上。
她没有像其他姑娘那样兴奋地欢呼或紧张地攥着手帕。
她只是单手托着腮,手肘支在膝盖上,目光有些飘忽。
一会儿落在摔跤场上刚刚干净利落放倒对手的朝鲁身上。
一会儿,那目光又飘过来,落在我身上。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长长的睫毛在风雪中轻轻颤动,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泼辣和好奇,她看着朝鲁,又看看我。风雪卷起她辫梢的红珊瑚珠子,轻轻晃动。
那张英气勃勃的脸上,此刻笼着一层淡淡的、如同雪雾般的愁绪。她在想什么?是为朝鲁担忧?是为我这个不知死活的汉人忧心?
还是……在为那悬在苏鲁锭下、象征着彩头的红绸盖着的物件……而茫然?
我收回目光,捏紧了手中的木牌。
第三轮。
快了。
风雪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