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日头悬在铅灰色的天穹上,吝啬地洒下一点稀薄的光。
可这片辽阔的雪原,此刻却如同煮沸的巨锅,喧嚣震天!
那达慕终于要盛开了。
放眼望去,巨大的会场中央,积雪被清扫一空,露出冻得硬邦邦的黑土地。周围,密密麻麻的白色毡包如同雨后蘑菇,星罗棋布,一直延伸到雪原尽头。
人,到处都是人!像迁徙的角马群,挤满了会场内外!
光着膀子、露出古铜色胸膛和虬结肌肉的摔跤手们,正互相角力、拍打身体,呼出的白气在头顶凝成一片薄雾。他们眼神凶狠,像即将扑食的猛兽。
赛马区,剽悍的骑手们牵着神骏的坐骑,不安地踏着蹄子,马鼻喷着粗重的白气,马鬃在寒风中飞扬。弓手们则在远处空地试弓,牛角弓拉满的“吱嘎”声此起彼伏,羽箭离弦的“嗖嗖”声不绝于耳。
各色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朱红的、靛蓝的、明黄的……绣着狼头、雄鹰、骏马的图腾,代表着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
会场中央,矗立着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
高台中央,一根巨大的、顶端系着五彩哈达和狼鬃的苏鲁锭笔直刺向天空。
矛尖下,悬挂着一柄镶嵌着宝石、刀鞘鎏金的弯刀——象征着草原最高荣耀的金刀!
旁边,一张铺着红布的条案上,摆放着其他彩头:几坛泥封的老酒,散发着浓郁的酒香;还有……一个用红绸盖着的、引人遐思的物件。
高台上,巴图首领身穿深蓝色锦缎蒙古袍,外罩雪白的皮坎肩,胸前挂着沉甸甸的金色狼头徽章。他如同一座铁塔般矗立,络腮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下方沸腾的人海。他身边,站着几位其他部落的首领,正互相寒暄着,脸上带着或真或假的笑容。
巴根那肥胖的身影,也赫然在列!
他穿着镶满金线的貂皮袍子,臃肿的身体几乎把旁边一位瘦小的首领挤下高台。
他绿豆小眼滴溜溜转着,脸上堆着假笑,可那笑容底下,却藏着毫不掩饰的阴鸷和……一丝怨毒。
他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巴图,扫过台下乌穆沁的阵营,最后,像毒蛇的信子一样,阴冷地落在人群中的我身上。
巴图首领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洪亮如钟的声音瞬间压过了场下的喧嚣,清晰地传遍整个会场:
“长生天在上!草原的雄鹰们!尊贵的客人!乌穆沁部落,承蒙长生天庇佑,承蒙各部落安达抬爱,今日在此,举行神圣的那达慕大会!”
他声音浑厚,带着草原头狼的威严和力量:
“赛马!比的是风驰电掣!是人与马的灵犀!”
“摔跤!比的是力拔山河!是勇士的筋骨与意志!”
“射箭!比的是百步穿杨!是猎鹰般的眼力与准头!”
“三项魁首!将赢得长生天的祝福!赢得草原最高的荣耀——苏鲁锭!金刀!美酒!以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我们乌穆沁草原最明亮的明珠——娜仁托娅!”
台下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汉子们捶打着胸膛,姑娘们挥舞着彩色的头巾,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气氛瞬间被点燃到顶点!
巴图首领双手虚按,压下声浪,神情肃穆:“现在!我,乌穆沁首领巴图,以长生天的名义,以草原祖先的英灵起誓!本届那达慕大会,公平!公正!公开!所有参赛的巴特尔,无论来自哪个部落,都是草原的骄子!都将在长生天的注视下,一较高下!”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再次高高鼓起,声音如同滚雷,即将宣布大会开始——
“慢着!”
一个尖厉的声音,猛地刺破喧嚣,狠狠砸在高台上。
是巴根!
他肥胖的身体猛地往前一挤,几乎把旁边那位瘦小首领撞个趔趄。
他绿豆小眼死死盯着台下的我,手指直直地戳向我所在的方向!
“巴图,我的安达!”巴根的声音又尖又高,响彻全场,“长生天在上,草原的规矩不能坏!那达慕大会,是我们蒙古人神圣的祭典,是我们祖先传下来的荣耀战场!是挑选草原最强巴特尔的地方!”
他猛地转身,面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唾沫星子横飞:“可今天,我们神圣的赛场上!混进了一个什么东西?”
他肥手指再次狠狠指向我,声音陡然拔高,“一个汉人!一个从南边来的、连马都骑不稳的汉人!他凭什么站在这里?凭什么玷污我们祖先的荣耀?”
“哗——!”
全场瞬间一片哗然!
无数道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惊愕、鄙夷、好奇、愤怒、幸灾乐祸、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笼罩其中。
乌力吉部落的阵营里,更是爆发出刺耳的哄笑和怪叫!
巴图首领的脸色瞬间阴沉。
他猛地踏前一步,高大的身躯散发出山岳般的威压,怒视着巴根:“巴根!你胡说什么!那达慕大会,广结天下英雄!只要是真英雄,真巴特尔,无论来自何方,都受长生天庇佑!都受草原欢迎!这是草原千年的规矩!”
“规矩?!”巴根发出一声尖厉的嗤笑,脸上的肥肉因为激动而剧烈抖动,“规矩?巴图!你忘了五六年前那个中原女人了吗?那个自称‘九爷’的女人!”
他猛地转向台下,
“草原的勇士们!你们还记得吗?那个中原女人!她用我们看不懂的妖法!戏弄了我们草原最勇猛的巴特尔!夺走了本该属于我们的苏鲁锭和金刀!然后呢?”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般的控诉,“她拿到手!看都没仔细看!就像扔垃圾一样!扔了回来!说‘不是这个’!”
巴根的声音在寒风中颤抖,充满了被羞辱的愤怒:“她把我们祖先的荣耀!把草原勇士用血汗换来的尊严!当成了什么?当成了可以随意丢弃的破烂,这是何等的蔑视,何等的羞辱!她根本没把我们草原放在眼里!没把长生天放在眼里!”
他猛地转回身,死死盯着巴图,绿豆小眼里燃烧着怨毒的火焰:“巴图,我的安达,你告诉我,这样的规矩,还要继续吗?还要让这些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汉人杂种,再来玷污我们神圣的赛场!再来践踏我们祖先的荣耀吗?”
“轰——!”
台下彻底炸开了锅
!巴根的话,像一把盐,狠狠撒在了草原汉子们心头的旧伤疤上!五六年前“九爷”那场诡异的胜利,瞬间被唤醒!愤怒!屈辱!不甘!像野火般在人群中蔓延!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这一次,充满了赤裸裸的敌意和排斥,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闯入圣地的亵渎者!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重新刮了起来,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高台上,巴图首领脸色铁青,双拳紧握。
我站在台下汹涌的人潮边缘,感受着那些目光。
寒风卷着雪沫,迷了眼睛。
我抬手,轻轻拂去眼睫上的冰晶,目光平静地扫过喧嚣的人群,扫过高台上对峙的巴图和巴根,最后,落在那根矗立在风雪中、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冰冷苏鲁锭上。
长生天的注视?
祖先的荣耀?
呵呵……
他们此刻愤怒,是来源于恐惧。
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