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察猜的话音在凉亭里回荡。
他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深处,闪烁着算计和衡量。
我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微微抬起下巴。
“岩老板,”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冷硬,像山涧里敲击冰面的石子,“让我出手的代价,可不低。”
“而且,得看那石头……值不值得我费这个力气。”
这话说得极其狂妄。
但我李阿宝向来如此。
至于对方有什么不得了的来头。
不好意思。
跟我没关系。
张小玲在一旁听得脸色微变,紧张地攥紧了手。
然而,岩察猜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满意的答案,眼底那抹锐利的光亮更盛了些。
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轻轻抚掌笑了一声,说:
“好,好……年轻人,有魄力。”他连连点头,“价钱好说,值不值……也得看了才知道。”
他话锋却在此戛然而止,不再深入。
身体向后靠回石凳,重新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慢悠悠地啜了一口,仿佛刚才那段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这件事……不急。”他放下茶杯,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地主招待客人般的和煦笑容,“二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是我怠慢了。既然到了我这小小的山头,总得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他轻轻拍了拍手。
凉亭外,一直垂手侍立在阴影里的一个穿着黑色布衣、皮肤黝黑、神情木讷的年轻仆人立刻快步上前,躬身听候。
“带两位贵客去‘竹苑’休息。”岩察猜吩咐道,语气随意,“好生伺候着。”
“是,老板。”仆人低声应道,声音沙哑。
岩察猜转向我们,笑容可掬:“山下条件简陋,比不得大城市。好在‘竹苑’还算清静,两位先稍作休整,洗个热水澡,去去乏。晚上,我再为二位接风洗尘。”
他话说得周到客气,姿态放得很低。
与刚才判若两人。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左臂的疼痛阵阵袭来,确实需要处理一下。
而且,这云雾缭绕、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茶山,也需要时间观察。
张小玲似乎也松了口气,连忙挤出笑容:“岩老板太客气了,给您添麻烦了。”
“请随我来。”那黑衣仆人侧身,做了个引路的手势,表情依旧麻木,眼神却锐利地扫过我们。
我站起身,没再看岩察猜,拎起简单的行李包。
张小玲也赶紧拿起她的包,跟在我身后。
我们跟着那沉默的仆人,走出凉亭,沿着另一条更为隐蔽、被茂密竹林遮掩的石板小径,向山腰更深处走去。
走了约莫七八分钟,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被高大翠竹环绕的清幽小院出现在眼前。
几间黑瓦白墙的厢房,看起来朴素却干净。
仆人推开其中一间厢房的木门,里面陈设简单,一张竹床,一套竹桌椅,但打扫得一尘不染。
“两位请休息。热水和干净的毛巾稍后就送来。有事摇门口的铃即可。”仆人低声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竹林小径中。
张小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旁边另一间厢房,低声道:“那……我先去收拾一下?”
“嗯。”我应了一声,走进分配给自己的那间厢房,反手关上了门。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我将行李包放在竹桌上,走到窗边,推开木窗。
清冷的、带着竹叶清香和泥土味的山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散了屋内的闷气。
窗外,依旧是望不到边的墨绿茶山,云雾在山间流淌。
别的不说。
这地界的风景确实属于是一等一的漂亮。
我活动了一下依旧剧痛肿胀的左臂,眼神沉静。
岩察猜……绝非简单的茶商。
他那份看似人畜无害的温和下,藏着的东西,比想象中更深。
这趟云南之行,果然不会轻松。
暂时按下思绪,我需要先处理伤势,然后……静观其变。
晚间的所谓“孔雀宴”吃得颇为沉闷。
菜肴多是当地特色,竹筒饭、烤鱼、各种山野菜,味道尚可,但席间岩察猜绝口不再提茶叶生意,也不再试探我的深浅,只谈些风土人情、茶经佛理,笑容温和,举止周到,却像一层厚厚的油,浮在水面,让人看不透底下是深是浅。
张小玲强打精神应付着,我则大多沉默,偶尔动筷,左臂的疼痛让我食欲不佳。
宴席散后,岩察猜便客气地让仆人送我们回“竹苑”休息,自己则捻着佛珠,消失在夜色笼罩的茶山小径深处,不知去向。
回到清寂的竹苑厢房。
我关上门,用随身带的药油仔细揉搓了左臂肿痛处,冰凉的药力渗透进去,带来一丝缓解,但骨头深处的钝痛依旧清晰。
毫无睡意。
我推开厢房,走到竹苑中。
月光很亮,洒在院中,将青石板地面照得泛白。
远处层叠的茶山在夜色中只剩下起伏的黑色剪影,寂静无声。
我走到院中那个小小的八角凉亭里,在石凳上坐下,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点上。
四周极静。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
我没有回头。
张小玲披着一件薄薄的针织开衫,走到亭子边,靠在一根竹柱上,看着我。
“阿宝弟弟?”她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柔许多,带着一丝试探性的关切,“怎么了?睡不着?胳膊还疼得厉害?”
我吐出一口烟,没看她,目光依旧落在远处月光下沉默的茶山上。
“没事。”声音平淡。
她沉默了一下,走近两步,也坐在了旁边的石凳上,双臂抱在胸前,似乎也有些冷。
“今天……吓到了吧?”她轻声问,不知是问我还是问自己,“那帮拦路的……还有岩老板……”她顿了顿,“我没想到会这么……复杂。他好像……知道很多事情。”
我没接话,只是又吸了一口烟。
她似乎也不期待我回答,自顾自地低声继续说:“那批茶……看来是真不好拿。岩老板这人,看着笑眯眯的,比那些拿刀拿枪的还让人心里发毛……他最后跟你说的那些话,什么意思?什么更大的石头?他……想让你帮他做什么?”
我终于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月光下,她的眼神里没有了白天的精明和风情。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将烟蒂在石凳上摁灭,“也别瞎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