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察猜被我那句“值这个价吗”问得愣在原地,脸上的肌肉僵硬,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捻佛珠的手指停住,眼神闪烁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样子,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意。
“不过,”我开口,打破僵局,“我这人,偏偏喜欢啃硬骨头。”
岩察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
岩查猜要脸。
这一单没人敢接。
可恰巧,我敢。
“既然之前答应了你,”我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也没有反悔的道理。”
我目光扫过他瞬间亮起来的眼睛,继续道:“告诉他们,这局,我接了。”
岩察猜脸上的僵硬瞬间融化,他猛地一拍大腿,激动道:“好!好!李先生!痛快!真是英雄出少年!不,是老哥我眼拙,李先生这是真豪杰!真胆魄!”
他搓着手,激动得在原地踱了两步:“我这就去安排!立刻!马上通知他们!李先生肯为了我岩察猜这点小事,如此舍生取义!这份情谊,这份胆色!,我岩察猜佩服!五体投地!”
他唾沫横飞地说了一大堆恭维话。
我没什么反应,只是再次抬起自己的双手,平静地端详着。
岩察猜见状,又连忙凑近几步,保证道:“李先生放心!我岩察猜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此事过后,无论成败,‘兰香茶社’的独家供货,我绝不食言!而且价格绝对从优!以后李先生的事,就是我岩察猜的事!”
我放下手,没看他那副表情,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岩察猜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见我兴致缺缺,便识趣地讪笑着,连连拱手:“那…那我就不打扰李先生休息了!我去安排!去安排!”说完,便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开了院子。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我站在原地,目光再次落在自己的双手上。
指节微微活动了一下。
这些年,明里暗里,想要我这对招子这双手的人,多了去了。
从北边的草原到南边的边境,赌桌如战场,输赢背后往往是更狠的算计。
输?我李阿宝不是没输过。
输了,是技不如人,认栽,这碗搏命的饭,不吃也罢。
但想拿走?
我轻轻握了握拳,感受着指间蕴藏的力量和千锤百炼的灵巧。
得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有没有这个命来拿。
岩察猜那副喜形于色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竹苑里重新安静下来。
我就在原地闭上了眼睛。
脑子里没什么杂念,没去琢磨那三个等着要我手的对头。
那些都是后话。
而此刻。
我眼前浮现的,是墨老那双枯瘦却稳得可怕的手,还有他在溪边演示“缠丝手”时,那看似轻描淡写、却精准劈开竹竿的一抖。
力透三门。
断根绝源。
我缓缓抬起双手,虚悬在身前,指尖微不可察地颤动,模拟着那种瞬间发力的角度和寸劲。
手腕、指节、肩肘…每一处关节的配合。
肌肉的松紧转换,呼吸的节奏…都在意念中反复推演。
调整。
墨老教的不是花架子,是真正用来搏命、在电光火石间决定生死的实战技巧。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尤其是在赌桌上,面对可能的发难,零点几秒的迟疑或者发力不准,后果可能就是永久失去这双手。
夜风渐凉,吹在脸上。
我浑然不觉,全身的感知都集中在对手指、手腕细微控制的模拟上。
一遍,又一遍。
失败的,重来;感觉不对的,调整。
时间在极致的专注下流逝得飞快。
黑暗中,只有意识里那双虚拟的手在不停演练,将墨老那看似随意的一击,拆解、咀嚼、消化,试图将其彻底融入自己的本能反应里。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呼……
我呼出一口浊气。
浑身不知疲惫。
反而有些畅快。
天光彻底放亮,晨雾散了些,竹叶上的露水反射着微光。我刚收势站定,呼出一口浊气,院门口就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带着几分犹豫和怯生生。
我转头看去。
是玉甩。
她端着一个木盆,里面放着几件叠得整整齐齐、但明显浆洗过多次、有些发白的粗布衣服,正站在院门边,探头探脑,不敢进来。看到我,她脸上立刻挤出笑容,带着讨好的意味,却又有些局促不安。
“李…李先生…”她小声开口,声音细细的,“我看您昨天衣服沾了泥…还有汗气…我…我帮您洗洗吧?我手很巧的,洗得干净…”
我没说话,看着她。
她见我没什么反应,又连忙补充道:“还…还有您这屋子…我看有点乱…我帮您打扫打扫?收拾利落了,住着也舒心…”
她眼神里满是期盼,又带着一丝生怕被拒绝的紧张。
我皱了皱眉。
几十块钱的药钱,对她来说是救命钱,对我而言,不过是随手打发的小数目。
我没想过要她这样报答。
“不用。”我开口,声音平淡,“那点钱,不值当你做这些。”
玉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像是被泼了盆冷水。
她低下头,手指用力绞着木盆的边缘,声音变得更小,透露着自卑:
“李先生…是…是嫌弃我…脏吗?觉得我碰过的东西…不干净?”
我看着她那副卑微到骨子里的样子,心里没什么波澜,但也谈不上厌恶。
这世道,谁比谁干净多少?
“不是。”我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谁生下来就愿意做那些?都是被逼到绝路,没得选。”
玉甩猛地抬起头,眼圈瞬间就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
下一秒,她突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木盆摔在一边,衣服散落出来。
她双手撑地,朝着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面容坚决道:
“李先生!我玉甩对天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做那些…那些见不得人的皮肉生意了!我洗心革面!我重新做人!我…我就是饿死!累死!也绝不再走那条路!”
她抬起头,泪流满面:“求您…求您信我一次!”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她,沉默了几秒。
“起来。”我说。
玉甩没动,只是仰着脸,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等我后面的话。
“我会去跟岩察猜说,”我缓缓道,“给你在茶山安排个正经差事。采茶,制茶,看你本事,能学多少学多少。足够你养活你娘和你弟弟。”
玉甩眼睛猛地睁大,呼吸都停滞了。
我继续道:“你娘的病,我也会让他找勐拉最好的医院去看看。能治就治,费用…从你以后的工钱里慢慢扣。”
玉甩浑身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做这些,”我看着她,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不是可怜你,也不是白给你好处。”
“过段时间,这里的顶尖茶叶,会独家供给河州的‘兰香茶社’。你需要负责从采摘到烘焙的关键环节,一手抓起来。品质,你得给我盯死,出一批次的差错,你自己走人。”
“这是买卖,不是施舍。你出力,拿钱,治你娘的病,养你的家。做得好,以后兰香茶社在滇南的茶叶品控,你可以担一份责任。做不好,或者中间再动歪心思,后果你自己清楚。”
我一口气说完,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玉甩跪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我,眼泪无声地流得更凶。
过了好几秒,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猛地俯下身,“咚”地一声,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谢…谢谢李先生!谢谢!”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却充满了力量,“我玉甩…一定…一定好好干!我一定…我一定对得起您这份恩情!我…我给您当牛做马…”
“起来。”我打断她,“不用当牛做马,把茶做好就行。”
玉甩这才慌忙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和泥土,又赶紧去捡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动作慌乱。
但脸上却透露着希望。
她抱着木盆,朝我深深鞠了一躬,眼圈还是红的,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真诚的笑容。
“我…我这就去干活!我去看看今天的鲜叶!”她说完,转身快步跑出了院子,脚步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收回目光。
江湖路窄,能拉一把的时候,顺手拉一把。
至于她能走多远,看她自己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