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看着我骤然绷紧的脸色和僵硬的指节,脸上那抹平和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捻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动作从容不迫。
“施主不必紧张。”他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贫僧乃方外之人,不问红尘纷争。今日相邀,不过是以棋会友,闲谈几句罢了。”
他抬起眼,目光澄澈如古井,落在我脸上:“贫僧观施主棋路,虽根基稍欠,然胸有丘壑,志存高远。河州城这盘棋,施主已执先手,执子半壁。此乃大势,亦是施主手段与气运使然。”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贫僧唯有几句劝诫,望施主谨记。无论施主日后在河州如何大展拳脚,如何开疆拓土,如何由黑转白,万望施主……莫忘本心!”
“本心”二字,他咬得极重,如同暮鼓晨钟,敲在心头。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迎上他澄澈的目光,沉声道:“方丈大师放心。江湖道义,义字当先。李阿宝……不敢忘!”
“善!”和尚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微微颔首。
他伸手,从宽大的灰色僧袍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个小巧的、用明黄色锦囊包裹的物件,锦囊上绣着细密的朱砂符文,隐隐透着一股檀香气息。
“此乃贫僧亲手所制护身符一枚。”和尚将锦囊轻轻推到我面前,“符中蕴藏关圣帝君一缕护佑真意。施主带在身边,可保平安。若他日施主……遭逢大难,身陷绝境,可持此符来关岳庙。贫僧……当竭尽所能,助施主一臂之力。”
我看着那枚小小的锦囊,符箓的朱砂色在明黄锦缎上格外刺眼。
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这枚符的出现,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但我并不想收。
“多谢方丈好意。”我缓缓摇头,“李阿宝……不会有那一天。”
和尚捻须微笑,眼神深邃:“世事难料,福祸相依。施主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此符,不过贫僧一番心意,结个善缘罢了。”
“方丈大师,”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心意,李阿宝心领。但人情债……最是难还。李阿宝行事,最不喜束手束脚,更不愿……欠下人情。”
和尚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恢复平和。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和……了然。
他不再坚持,缓缓收回那枚锦囊,重新纳入袖中。
“果然如此……也罢。”他轻轻叹息一声,“施主心志坚毅,自有主张。贫僧……不再多言。”
亭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竹叶沙沙,炭火噼啪。
又随意交谈了几句无关痛痒的禅机佛理,我便起身告辞。
和尚亦未挽留,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慢走。望施主……好自为之。”
我躬身还礼,转身走出竹亭。
好自为之?
我若是不懂好自为之,便不会活到今日。
徐晴雪正站在亭外竹影下,见我出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迎了上来。
“和方丈谈完了?”她轻声问,替我拂去肩头沾上的一片竹叶。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她,脚步却猛地一顿!
她的脖颈间,素雅的银灰色围巾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白皙的皮肤。就在那锁骨下方,一根细细的红绳若隐若现,红绳下端,赫然系着一个东西!
一个用明黄色锦囊包裹的、绣着细密朱砂符文的……护身符!
与我刚才拒绝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我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盯着那枚刺眼的锦囊!
“徐姐!”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你脖子上……那是什么?!”
徐晴雪被我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看去。她脸上露出茫然,随即恍然,伸手从衣领里掏出那枚小小的锦囊。
“这个?”她捏着锦囊的红绳,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刚才……一个小沙弥给我的。就在你进去和方丈说话的时候。他塞给我就走了,还说了一句……挺奇怪的话。”
“什么话?”我声音低沉,眼神锐利如刀。
徐晴雪努力回忆着:“好像是……‘此物与施主有缘,施主不收,便赠予你。有朝一日,或能用得上。’……然后就走了。”她看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
问题大了!
我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那和尚,好手段!
明着赠我,被我拒绝,转手就塞给了徐晴雪。
还说什么“施主不收,便赠予你”!
这分明是……强买强卖!硬生生把这“人情”和“束缚”套在了我头上。
徐晴雪……就是我的软肋,他看得清清楚楚!
一股被算计的怒意和冰冷的警惕在胸中翻涌。
这枚符,是护身符,更是紧箍咒。
收了它,就等于欠了关岳庙一个天大的人情!
日后若有变故,这和尚以此为由插手……我如何能拒绝?
如何能不顾徐晴雪的安危?!
可事已至此……徐晴雪已经戴上了。
她懵然不知,只当是个寻常的平安符!
我死死盯着那枚锦囊,指节捏得发白。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没……没什么。”我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有些沙哑,尽量放平缓,“就是个……平安符。戴着吧。”
徐晴雪狐疑地看着我,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锦囊,最终还是轻轻“嗯”了一声,将锦囊重新塞回衣领里。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
压下心头的阴霾,沉声道:“走吧。回金河。”
两人并肩走出竹林,穿过回廊,回到香火缭绕的前殿。风雪依旧,天色更暗了些。关圣帝君的金身塑像在烛火映照下,面如重枣,丹凤眼微睁,俯视着芸芸众生,既威严又漠然。
坐进车里,暖气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我发动车子,黑色的轿车碾过清扫干净的青石板广场,驶入风雪弥漫的街道。
徐晴雪靠在副驾驶座上,似乎有些疲惫,闭目养神。
我握着方向盘,目光扫过她安静的侧脸,目光最终落在她微微敞开的衣领处——那里,藏着那枚明黄色的锦囊。
那和尚……到底想干什么?这枚符……究竟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