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引路,穿过香火缭绕的大殿,绕过几重回廊,步入后院。
风雪被隔绝在外,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青翠的竹林在寒风中摇曳,竹叶沙沙作响,积雪压弯了细长的竹枝,更添几分清幽。
竹林深处,掩映着一座小巧的竹亭。
亭内,一方石桌,两方石凳。
一个身着灰色僧袍、面容清癯、约莫四十余岁的和尚,正端坐石凳上,对着棋盘,自己与自己手谈。
他眉目平和,眼神深邃,手指捻着一枚黑子,悬而未落,仿佛沉浸在无声的天地之中。
“阿弥陀佛。”和尚听见脚步声,并未抬头,只是口宣佛号,声音清朗平和,如同竹叶上的落雪。
“施主来了。请坐。”
他笑着伸手示意我坐在他面前的石凳。
我依言在对面石凳坐下。
徐晴雪安静地站在亭外竹影下,没有跟进来。
亭内很静,只有竹叶的沙沙声和炭盆里银丝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檀香的气息混合着竹林的清气,沁人心脾。
和尚放下手中的黑子,抬起眼。
他的目光清澈,如同山涧清泉,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和,落在我脸上。“施主,手谈一局?”他微微一笑,指了指棋盘。
我微微欠身:“方丈大师,晚辈……棋艺粗陋,恐污了大师棋枰。”
“无妨。”和尚笑容温和,带着一丝禅意,“棋局如人生,落子无悔。施主随意落子,贫僧自能看出施主胸中丘壑。”
他执黑先行,一枚黑子轻轻落在“天元”之位。
我执白,略一沉吟,落子于“小目”。
棋盘上,黑白二子渐次铺开。
和尚落子如飞,看似随意,却步步玄机,布局深远。
他的棋风沉稳厚重,如同山岳,却又暗藏锋芒,偶尔一子落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瞬间盘活一片,或切断我的大龙。我棋力本就不高,在他面前更是左支右绌,疲于奔命。
不过十几手,白棋已被黑棋分割包围,处处受制,败象已露。
我投子认负,拱手道:“大师棋力通玄,晚辈不敌,甘拜下风。”
和尚捻须微笑,眼神中带着一丝了然:“施主过谦。棋风如人,施主落子果决,不拘泥于局部得失,颇有几分‘宁失数子,不失一先’的气魄。只是……锋芒过露,根基稍欠稳固。再来一局如何?”
他并未收起棋子,而是示意重新开始。
这一次,他落子速度明显放缓,不再有之前的凌厉攻势。每一步都显得从容不迫,甚至有些……刻意引导的意味。他时而落子在我意想不到的位置,让我得以喘息;时而在我行棋出现破绽时,并不急于攻击,反而下出一些看似缓手,实则暗藏后招的棋。
石亭内檀香袅袅,竹影婆娑。落子声清脆,伴随着和尚平和的声音。
“施主以为,河州城经此一役,北门谢韬已除,金河独大,往后……当如何自处?”和尚落下一子,目光平静地看着我。
我捻起一枚白子,思索片刻,落在棋盘一角:“江湖路险,打打杀杀终非长久之计。金河……当求转型。码头、仓储、运输,乃至一些正经的商贸行当,都可涉足。让兄弟们有口安稳饭吃,才是正道。”
和尚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善。由黑转白,由武入商,此乃上策。然则,树欲静而风不止。施主如今坐拥金河,声势无两,已成河州城举足轻重之势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施主可曾想过,如何平衡各方,以求长治久安?”
我落下一子,沉声道:“平衡之道,在于制衡,更在于让利。陈九斤的东门,哑巴陈葵的南门,乃至张小玲的兰香茶社……各有其道。金河无意一家独大,愿与各方合作,有钱大家赚,有路大家走。只要不触碰底线,金河愿做那穿针引线之人。”
“底线?”和尚追问,目光如炬。
“金河兄弟的性命,金河会所的根基。”我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犯我者,虽远必诛!”
和尚再次颔首,捻起一枚黑子,却并未立刻落下。他的目光落在棋盘上,手指缓缓拂过几颗关键的棋子。
“施主请看,”他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这盘棋,并非只有你我二人对弈。”
他指尖点向棋盘一角一颗孤零零的黑子:“此子,便如昔日杜昊之‘金雀赌场’,看似凶猛,实则根基浅薄,一击即溃。”手指移向另一处几颗连片的黑子:“这几子,便是曾经的‘要门四堂’。北门谢韬,如日中天,如这‘天元’之子,看似雄踞中央,实则四面受敌。”他指向棋盘边缘几颗不起眼的棋子:“东门陈九斤,南门哑巴陈葵,西门瘸子张,便如这边缘之子,或蛰伏,或隐忍,或颓废,看似不起眼,却各有其生存之道。”
他的手指最后落在棋盘中央一片密集的白子区域,那正是我金河会所势力在棋盘上的投影。
我心中一惊。
这棋盘上的子,我完全是按照和尚所引导的方向在下,等棋盘成形之后,上面所呈现的竟然是当下河州的势力分布。
“而施主你,”和尚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深邃如古井,“金河会所,便是这盘上最耀眼的一片白棋。自施主入局河州,短短时日,金雀赌场覆灭,要门四堂分崩离析,北门魁首谢韬身死道消……如今这河州棋盘之上,能与施主这‘金河’一较高下者,唯余要门东门陈九斤这一片黑棋了。”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和,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施主,执掌如此大势,坐拥半壁河山……”
“心中……”
“有何感想?”
有何感想?!
我捻着白子的手指猛地一僵!
棋盘上,黑白分明。
和尚指尖划过之处,仿佛将整个河州城的地下势力图清晰地铺展在我眼前!金雀赌场、要门四堂、兰香茶社……那些曾经盘根错节、互相制衡的势力,如今或被碾碎,或被收编,或被边缘化!只剩下东门陈九斤那一片黑棋,在金河这片耀眼的白棋旁边,显得格外刺眼!
坐拥半壁河山?与东门分庭抗礼?
和尚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我心中那点刚刚因除掉谢韬而升起的得意和自满!
我……真的已经强到这种地步了吗?
强到足以让这位超然物外的方丈大师,都不得不以棋局相喻,点破这惊心动魄的格局?
冷汗,无声无息地浸湿了内衫。
我死死盯着棋盘上那片代表金河的白棋,只觉得那片白色刺眼得令人心悸。
执掌如此大势……坐拥半壁河山……这八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带着杀机!
如若,我今日的回答不是由黑转白。
我还能走出这片竹林吗?
亭外,竹叶沙沙作响。
炭盆里的银丝炭,噼啪爆响。
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