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斤话落。
堂屋内的空气如同凝固的油脂,沉重得令人窒息。
炉火跳跃的光影在十几张或愤怒、或恐惧、或决绝的脸上晃动。
王铁柱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堵墙,死死挡在哑巴娘身前,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张老三、王婶等人虽然脸色发白,身体微微颤抖,却依旧咬着牙,紧紧簇拥在哑巴娘周围,形成一道单薄却异常坚定的人墙。门外涌入的十几个黑衣汉子,手持短棍,眼神凶狠,如同择人而噬的饿狼,将小小的堂屋挤得水泄不通。冰冷的煞气和刺骨的寒风混合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让开。”陈九斤的胖脸上带着狰狞的狠厉,“最后说一遍,谁他妈敢拦,老子就打断谁的腿,扔雪地里喂狗!”
此刻的陈九斤也彻底爆发出自己要门堂主的狠辣手段。
“呸!”王铁柱狠狠啐了一口,满脸不削道:“李老板,陈九斤,你们救了我闺女秀儿,我王铁柱记你们一辈子恩情!这条命给你们都行。但是!”他猛地踏前一步,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我:“你们要强行带走哑巴大娘,不行!我王铁柱就是个种庄稼的粗人,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但我知道,恩将仇报,强人所难,这不对!这他妈就是不对!今天你们要带人走,除非从我王铁柱的尸体上踏过去,还有我们。”
他回头扫了一眼身后那些同样脸色发白却眼神坚定的街坊邻居,“我们这些人!命贱!但骨头不软!”
“对!骨头不软!”
“想带走哑巴大娘,没门!”
“跟他们拼了!”
群情激愤。
这些人的虽然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守护心中最后一点光亮的决然。
陈九斤气得脸庞扭曲,眼中凶光毕露:“操,给脸不要脸,兄弟们,给我……”
“够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猛地响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哑巴娘缓缓从王铁柱身后走了出来。
她瘦小的身躯在魁梧的王铁柱身边显得更加单薄,但此刻,她身上却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威严。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冰冷地扫过剑拔弩张的双方。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陈九斤脸上,:“抓我来做要挟,陈葵知道了,会把你们,都杀了。”
我同样面不改色道:“对不起……大娘,我现在别无选择。北门谢韬要我的命,金河会所几百号兄弟要活路!我只能出此下策!”
如果不到这一步我也不想做出这样的事情。
但眼下,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如果说服不了哑巴娘……
有些时候,就只能来硬的了。
我的目光缓缓扫过王铁柱、张老三、王婶等人,“你们想清楚了吗?真要动手?”
“想清楚了!”王铁柱梗着脖子,声音带着巨大的悲愤和一丝哽咽,“李老板,你救了我闺女,我王铁柱这辈子都欠你的!但你要强行带走哑巴大娘不行!我王铁柱第一个不答应!”他猛地挺直腰板,眼神里充满了赴死的决绝!
“对!不答应!”
“拼了!”
人群再次骚动。
这里的人都长期受过哑巴娘的恩惠,仗义每逢屠狗辈,我相信他们是真会拿命来挡。
但他们挡不住。
陈九斤眼中凶光再起,狞笑一声:“好!好!有骨气!那就别怪老子……”他猛地扬起手,就要下令!
“住手!”
哑巴娘的声音再次响起!
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冰冷!
她枯瘦的手轻轻按在王铁柱剧烈起伏的后背上,示意他冷静。
“我跟你们走。”她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堂屋。
“哑巴大娘!!”
“不行啊!哑巴大娘!”
“不能跟他们走!”
王铁柱等人瞬间急了,纷纷想要阻拦。
哑巴娘微微抬手,制止了他们。
“铁柱,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别做无谓的牺牲,不值当。”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我跟你走。”
我看着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胸口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复杂情绪填满。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王铁柱等人,声音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各位,我李阿宝以金河会所和我这条命担保!哑巴大娘跟我回去,好吃好喝,绝不怠慢!过几天,毫发无损送她回来!到时候,哑巴大娘少一根头发,我李阿宝任你们打杀!”
堂屋里再次陷入死寂。
哑巴娘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平静地转过身,走向门口。
王铁柱下意识想拦,却被她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
她瘦小的身影,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门口那风雪肆虐的黑暗。
我侧过身,对着门口的方向,做了一个极其恭敬的“请”的手势。
哑巴娘没有看我,径直走出了慈安堂的大门。
刺骨的寒风瞬间卷起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角。
“九斤。”我声音低沉。
陈九斤立刻会意,胖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凶狠,对着手下吼道:“都他妈愣着干什么?护着哑巴大娘!上车!回金河!”
黑衣汉子们立刻簇拥而上,将哑巴娘护在中间,走向停在风雪中的黑色轿车。
我最后看了一眼堂屋里那些依旧僵立、眼神复杂的众人,转身,也踏入了风雪之中。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喧嚣。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
哑巴娘靠在后座,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只有那双放在膝盖上、微微蜷缩的枯瘦手指,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车子在风雪中艰难行驶,最终停在了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的金河会所门前。
我率先下车,为哑巴娘拉开车门。
风雪夹杂着会所里飘出的暖气和隐约的音乐声扑面而来。
哑巴娘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奢华的大门和闪烁的霓虹。
她微微蹙了蹙眉,“我喜欢安静,找个安静的屋子。”
“明白。”我立刻点头,转身对早已等候在门口的陈瑶吩咐道:“陈瑶,这位是贵客,哑巴大娘。带去后院,找个最僻静、最干净的屋子,好生伺候着。需要什么,立刻准备。不得怠慢!”
“是!宝爷!”陈瑶恭敬应下,她穿着得体的旗袍,面带微笑。
她转向哑巴娘,态度恭敬而客气:“大娘,您这边请。后院清静,我给您安排最好的房间。”
哑巴娘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跟着陈瑶朝会所侧门走去,那里通向相对安静的后院。
后院与前厅的喧嚣截然不同。
假山流水,回廊曲折,虽然积雪覆盖,但依旧能看出几分雅致。
陈瑶引着哑巴娘穿过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径,走向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破旧棉袄、头发油腻打绺、脸上还沾着油渍的乞丐,正抱着一个油腻腻的鸡腿,蹲在回廊的角落里啃得正香。他一边啃,一边含糊不清地哼着小曲,正是张守财。
他看到陈瑶引着哑巴娘走过来,小眼睛顿时一亮!
他猛地站起身,油腻的手在破棉袄上擦了擦,脸上堆起谄媚到极点的笑容,几步就凑了过来,嘴里还叼着半根鸡腿骨头:“哟!陈瑶姐!又来贵客啦?这位大娘看着就面善,贵气!嘿嘿!”
他一边说,一边用那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哑巴娘,嘴里还不忘推销自己:“大娘,您初来乍到吧?这后院我熟!我张守财给您当向导,保管给您介绍得明明白白,哪儿安静哪儿景好哪儿嘿嘿有好吃的……”
哑巴娘原本平静无波的目光,在接触到张守财那张堆满谄笑、油腻腻的脸时,猛地一凝!
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熟悉却又极其陌生的东西,带着一丝疑惑、一丝震惊,甚至……
难以置信。
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滚开!张守财!”陈瑶脸色一沉,她一步上前,挡在哑巴娘身前,用力推了张守财一把,“没眼力见的东西,这位是宝爷的贵客!也是你能冲撞的?滚回你的狗窝去,再敢胡咧咧,打断你的腿!”
张守财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里的鸡腿都差点掉了。
他连连鞠躬:“是是是,陈瑶姐教训的是,我这就滚,这就滚,大娘您别见怪,我这就滚。”他一边说着,一边抱着鸡腿,弓着腰,飞快地溜回了回廊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哑巴娘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张守财消失的方向,眼神深处,那抹异样的光芒久久未曾散去。
她微微蹙着眉,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又似乎被某种巨大的困惑所笼罩。
“大娘?您没事吧?”陈瑶察觉到了哑巴娘的异样,轻声问道。
哑巴娘缓缓收回目光,眼神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她微微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沙哑:“没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