勐腊,帕沙茶山,佛堂夜。
岩察猜说完,佛堂里陷入一片沉寂。
只有油灯的火苗还在轻微晃动,檀香的味道似乎更浓了。
我没说话,也没看他,只是伸手端起旁边竹几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凑到嘴边,慢慢喝了一口。茶水冰凉,带着一股涩味,顺着喉咙滑下去。
我放下茶杯,手指在粗糙的杯壁上轻轻摩挲,依旧沉默。
岩察猜看着我,脸上那点残存的温和笑意彻底消失了,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在我脸上刮过。他捻佛珠的手指停住,轻轻敲打着膝盖。
“明白,明白。”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李先生是实在人,不见兔子不撒鹰。”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锁着我:“这样,只要李先生能帮我把那批货,一根茶叶不少地拿回来,并且把事办干净……”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我岩察猜,立刻跟张老板签三年的供货合同。她之前点名要的那几批老料子,我优先供给她,价格按行价走,绝不抬杠。以后每年春茶秋茶,好料子都先紧着她挑。如何?”
他说完,看着我,等我反应。
我放下茶杯,杯底和竹几接触,发出轻微的“哒”一声。
“岩老板,”我开口,声音平静,“张小玲的兰香茶社,在河州地面上,不算顶尖,但路子正,招牌稳。”
我抬起眼,看向他:“我要的,不是一份优先供货的合同。”
岩察猜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和警惕:“那李先生的意思是……?”
“独家。”我说出这两个字,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你岩老板,成为‘兰香茶社’在滇南的独家供货商。只供顶级货,注意,是独家。”
我强调了一遍最后两个字:“‘兰香’的柜台上,以后只能摆你岩察猜印戳的茶饼。其他家的,一片叶子都不能进。”
岩察猜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他捻佛珠的手指猛地攥紧。
独家!这两个字在茶叶行当里的分量,他比谁都清楚。
这意味着要斩断和其他所有大小茶商、甚至部分老客户的联系,把顶级货源的所有筹码,都压在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规模并非最大的茶社身上。
“兰香茶社……”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有些干涩,“张老板的生意……我知道。但是……”
他犹豫了一下,眼神闪烁:“独家……李先生,这胃口是不是太大了点?‘兰香’一年能吃下多少货?我这边……可不是只有那几棵老树。断了其他路子,这风险……”
“能吃下多少,看你供多少好货。”我语气平淡,“‘兰香’的招牌,吃得下你的好茶。你要的是长远安稳的钱路,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散钱。张小玲这个人,认货,也认人。你给她独家,她不会亏待你。”
岩察猜沉默了,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捻着佛珠,显然内心在激烈挣扎。
独家带来的稳定和高价诱惑很大,但放弃其他渠道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同样巨大。
他在掂量,在计算。
我等了片刻,见他迟迟没有决断,便不再多言。
我站起身。
“岩老板慢慢考虑。”我说,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货在你手里,路怎么走,你自己定。”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朝着佛堂那扇沉重的木门走去。
脚步声在厚地毯上几乎听不见。
手搭上门把手时,身后传来岩察猜有些急促的声音:“李先生留步!”
我停下动作,但没有回头。
“……容我再想想,”
“明天……明天一早,我给你准信!”
“好。”我应了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
回到竹苑厢房,张小玲已经来到了我房间。
我推开厢房的木门,走了进去。
屋里没点灯,只有月光从敞开的窗户斜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斑。张小玲没睡,坐在靠窗的竹椅上,听到动静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紧张和期待。
“怎么样?他找你……说什么了?”她快步走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急切。
我被仆人叫走的时候,她也看见了。
我没立刻回答,走到桌边,拿起冷水壶倒了杯水,喝了一口。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然后随意嗯了一声。
“他答应供货了?”张小玲跟过来,追问,“条件呢?是不是很苛刻?”
我放下水杯,在另一张竹椅上坐下,月光照亮了我半边脸。
“他输了一批货,价值不菲。”我开口,声音平静,“被人做了局。想让我帮他拿回来,顺便把做局的人彻底摆平。”
张小玲愣了一下,眼睛睁大:“做局?摆平?他……他想让你去……?”她没把话说完,但眼神里的惊惧说明她懂了。
“嗯。”我应了一声。
“那……那他答应给我们货了?”
她更关心这个。
“答应了。”我说,“不过,我改了条件。”
“改了条件?”张小玲一怔,随即紧张起来,“你……你怎么改的?他那种人,肯答应额外的条件?”
“我让他签独家。”我看着窗外黑黢黢的山影,语气没什么起伏,“‘兰香茶社’在滇南的顶级货源,以后只能从他岩察猜手里出。独家。”
“独……独家?”张小玲失声叫了出来。她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得滚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你疯了?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答应这种条件!”
她急得在原地转了个圈,又猛地停在我面前,压低声音,又急又气:“我的祖宗!你知道独家意味着什么吗?那是把他其他路子全断了!绑死在我们一条船上!‘兰香’才多大胃口?能吃下他多少货?他那么多老客户,省城的、东南亚的……他能舍得?这代价太大了!他绝对不会同意的!”
她越说越激动,脸都急红了:“你……你太贪了!原本他能答应优先供货,价格合适,我就已经烧高香了!你这……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万一惹恼了他……”
“他会同意的。”我打断她,声音依旧平静,甚至没什么波澜。
张小玲的话戛然而止,愣愣地看着我:“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这种人,”我转回头,目光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冷清,“混到他这个地步,山上山下都有头有脸,钱,早就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了。”
张小玲蹙起眉,一脸不解:“不是钱?那是什么?”
“脸面。”我吐出两个字。
张小玲怔住。
“那批被做局输掉的货,值钱,但更打脸。”我缓缓道,“传出去,他岩察猜在勐拉被人当肥羊宰了,坑得血本无归,以后在这片地界还怎么抬头?谁还把他当回事?”
“他找我,不单单是要货,是要把丢的脸,连本带利地挣回来。要把做局的人踩死,杀鸡儆猴,告诉所有人,他岩察猜不是好惹的。”
“独家供货,‘兰香’是吃亏还是占便宜,另说。但这事成了,传出去,是他岩察猜认了‘兰香’这块牌子,是他赏饭吃。面子上,光鲜。里子上,用一批货的独家渠道,换一个彻底清净,永绝后患,这笔账,他不亏。”
我顿了顿,看着张小玲:“混江湖,到最后,争的就是一口气,一张脸。钱能再赚,脸丢了,就难捡了。”
张小玲呆呆地听着,脸上的焦急和不解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和……一丝复杂的钦佩。她慢慢坐回旁边的竹椅,月光照着她有些失神的脸。
“脸面……”她喃喃自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似乎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了许多:“那……那他明天,真的会答应?”
“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