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慈安宫。
殿内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空气里那股凝重的寒意。
珠帘之后,太后斜倚在软榻上,正用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她面前的小几上,堆着小山一般的奏疏。
不是关于七王作乱的最新消息,就是流民暴动的最新消息,看得她心烦意乱。
“废物!一群废物!”
她将一本奏疏丢在地上,凤眸里满是怒火和疲惫。
“不过是对付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藩王罢了。”
“结果非但没有以雷霆之速镇压,反而把动静搞得越来越大了。”
“还有那些个地方官。”
“平日里汇报的都是治下一片安好之景,现在呢?现在流民肆虐,还敢有脸向朝廷哭诉?!”
下首,兵部尚书江泰和前不久晋升为御史大夫的李子扬垂手而立,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一名太监手捧着一份刚刚接到手的奏疏,急匆匆地从殿外跑了进来。
“报!太后娘娘!北境清平关四百里加急军报!”
清平关的加急军报?
这个节骨眼上,北境也来添乱?
莫不是蛮子真的打过来了?
太后保养得当但也略显苍老的脸庞上,眉头皱起,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又是什么坏消息?念!”
她现在听到“急报”两个字就头疼。
自从湘王自焚以来,没一件事是能让她顺心的。
那太监连忙展开奏疏,用他那独特的嗓音,尖着嗓子念了起来。
“臣,清平关守……”
奏疏的开头,姿态低得让江泰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可接下来的内容,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
“……臣斗胆,擅启屯田之策……”
擅启屯田?!
兵部尚书江泰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这是太祖定下的死罪!
这李万年,好大的狗胆!
然而,更炸裂的还在后面。
“……臣恐其……方引兵弹压……”
引兵弹压?!
江泰的拳头,猛地攥紧了!
擅动边军,攻击坞堡!
这李万年,是要造反吗?!
太监还在念,只是,声音里都带上了一丝颤抖。
只是。
当“当场斩杀”四个字念出来时,江泰再也忍不住了。
他双目圆瞪,怒气勃发,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的对着太后躬身道:
“太后!此獠简直是胆大包天啊!”
“擅自出兵!攻击坞堡!强占民田!”
“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谋逆大罪?!”
“他这是想拥兵自重,在北境做个土皇帝啊!简直是乱臣贼子,有负圣恩!”
“臣请旨,立刻将此等逆贼革职查办,押回京城,明正典刑!”
江泰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充满了杀伐之气。
一旁。
正坐在书桌前,百无聊赖地翻看着其他奏疏的小皇帝赵安,听到这话,心里也默默点了点头。
没错!
这个叫李万年的将军,干的事,怎么听都像是书里写的那种反贼啊。
然而,就在这时,御史大夫李子扬却慢悠悠地站了出来。
他先是对着江泰拱了拱手,脸上满是郑重的道:
“江尚书稍安勿躁。”
旋即,他转向珠帘后的太后,躬身道。
“太后,臣以为,江尚书所言,乍听之下,确有道理。”
“但是……”
李子扬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
“江尚书可曾想过。”
“这天底下,有哪个反贼会把自己干的‘坏事’,用四百里加急,快马加鞭地送到京城来?”
“还哭着喊着,求太后您砍他脑袋的?”
“这哪是谋反?这分明是忠臣的‘引颈受戮’之举啊!”
江泰脸色一僵,冷哼道:“李大人,你这话未免也太抬举李万年了吧!他分明是……”
“江尚书!”
李子扬直接打断了他,随后向太后请示:
“臣斗胆,想拿起几封奏疏。”
太后没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应允。
李子扬见状,走上前,伸手从小几上拿起几份关于南方流民的奏疏,在手里拍了拍。
“江尚书,您好好看看这些!”
“青州、徐州、兖州!流民四起,啸聚山林,攻破县城,化为匪患!地方官府束手无策,朝廷焦头烂额!”
“再看看李将军那里!”
“李将军把几万张等着吃饭的嘴,变成了几万双开荒种田的手!”
“他无需让朝廷再多派一兵一卒、一粒粮食,就把一场天大的祸乱消弭于无形!”
“这难道不是为朝廷分忧?不是天大的功劳吗?!”
说完,李子扬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江泰。
“我倒想请问江尚书!”
“如果李将军这么干是反贼,那南边那些眼睁睁看着流民变成土匪,什么都不干的官吏们,他们算什么?”
“嗷嗷待哺的忠臣吗?!”
“你!”
李子扬的这句话杀伤力太强了,江泰被这话噎得满脸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是啊,跟南边那些糜烂的局势比起来,李万年这处理,虽然逾矩,但确实是实打实的在解决问题!
李子扬却根本没有停嘴的想法,继续说道:
“更何况,那一百三十二套私藏铁甲!”
“这可是铁证如山的谋逆大罪!”
“若非李将军果决,等那石满仓真的竖起反旗,搅动流民,又或者与北边蛮子内外勾结,那才是真正的滔天大祸!”
“李将军此举,非但无过,反而是‘弹压叛乱于未然’,有大功于社稷!”
一番话说完,李子扬重新对着太后躬下身子,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当然,李将军此举,确实逾越了规矩,不合章法。”
“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太后明鉴,功是功,过是过,不可混为一谈。”
“臣以为,可对其逾越之举,酌情小惩,以正国法。”
“但对其定北境、安流民之大功,则另外赏赐!”
整个慈安宫,再次陷入了安静。
江泰黑着脸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他是真没想到,李子扬竟然会在这个问题上,对他如此开火。
不过,当他冷静下来回想一下后,倒也确实觉得李子扬说的有一些道理。
珠帘之后,太后也久久没有言语。
只有她保养得宜的手指,在软榻的扶手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发出极富节奏的声响。
这声音,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角落里的小皇帝赵安,已经彻底听傻了。
咦?
李爱卿说的……好像也对啊。
这么说,李万年不是反贼,是个大大的忠臣?
嘶……
这……这人心也太复杂了吧!
怎么一会儿听江大人说,觉得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一会儿听李大人说,又觉得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忠臣?
当皇帝,原来这么难的吗?
以后这些事,都得靠朕一个人来分清楚谁忠谁奸?
……唉!
就在小皇帝胡思乱想之际。
珠帘之后,太后缓缓地坐直了身子。
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江泰和李子扬都能感觉到,太后要一锤定音了。
“江爱卿。”
太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臣在!”江泰心中一凛,立刻躬身。
“你说,太祖皇帝定下‘边将不得私自屯田’的铁律,是为了什么?”
江泰一愣,这个问题,刚才李万年在奏疏里也问过。
他不敢怠慢,沉声回道:
“回太后,自然是为了防止边将拥兵自重,以军屯之粮草,行割据之实,威胁朝廷!”
“说得好。”
太后又问道:“那哀家再问你,我大晏的江山,现在真正威胁到朝廷的,是什么?”
江泰沉默以对,他知道,太后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不出他所料,太后继续开口:
“是作乱的藩王,是暴动的流民,也是威胁边关的蛮夷。”
“南边那些官吏们,奏疏写得一篇比一篇漂亮,哭穷叫苦一个比一个厉害,可事呢?办得一塌糊涂!”
“流民在他们手里,是烫手的山芋,是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
“可在李万年手里呢?”
太后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抹说不清的意味。
“几万张吃饭的嘴,转眼就变成了几万双开荒的手。”
“他这个‘以工代赈’的法子,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不耗国库一粒钱粮,就把一场天大的祸乱,消弭于无形。”
“你们告诉哀家,这样的人,他若是反贼,那这满朝文武,又有几个算得上是忠臣?”
这番话,掷地有声。
江泰躬低了身子。
而一旁的李子扬,却是站直了身体。
在这个节骨眼上,相较于规矩法度,太后果然是更看重实效。
就在这时。
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来人,拟旨!”
一名老太监立刻躬身上前,在小几上铺开黄绫,执笔蘸墨,垂首静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太后慵懒的声音,透过珠帘,清晰地传遍大殿。
“清平关守将李万年,于国难之际,识大体,顾大局,忠心可嘉!”
“其于北境,以雷霆手段,镇压意图谋逆之豪强石氏,乃大功一件!”
“其收拢流民,开荒屯田,以工代赈之法,乃安民良策,解朝廷之忧,利国利民!”
听到这里,江泰已经有些懵了。
不降罪也就罢了,这夸的……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然而,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
“然,屯田之事,干系重大,非一人可擅专。”
“为彰天恩,亦为北境长久计,兹特设——”
太后在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
整个大殿安静得落针可闻。
“屯田都司使一职!”
“加封关内侯李万年,为屯田都司使,总领清平关周边屯田、开荒、安置流民事宜!”
“钦此!”
轰!
屯田都司使!
这几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江泰和李子扬的脑海中炸响!
江泰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特设官职!
这……
这意味着,李万年之前所有的“逾矩”行为,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奉旨行事”!
李子扬也是心头狂跳,他预想过太后会赏,但万万没想到,会赏得这么大,这么彻底!
然而,太后的声音,并没有就此停止。
她仿佛嫌这两个“炸弹”还不够响,又慢悠悠地补上了一句。
“对了,再添上一条。”
“逆贼石满仓一案,所抄没之一应田产、财物、金银,连同其坞堡,尽数划拨给屯田都司,用以安抚流民,充实北境军备。”
“告诉李万年,哀家给他权,给他钱,也给他地。”
“哀家只要一个结果。”
“把那些流民安置好,把他的防线守好,别给我整出乱子。”
李子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到底。
“太后圣明!”
……
北营,帅帐。
“报!”
一名斥候快步走进,汇报道:
“侯爷!京城来的天使,已经过了前哨,马上就要到关外了!”
这番话,让整个帅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常世安脸色凝重道:
“侯爷……这……这怕是来者不善啊!”
“擅自屯田,出兵攻打坞堡,还当场斩了坞堡主……桩桩件件,都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朝廷……朝廷怕是是来问罪的!”
一旁的李二牛,那张黑脸瞬间涨成了紫红。
他“噌”地站起身,一把按住腰间的刀柄,铜铃大的眼睛里满是凶光。
“问罪?!”
“他娘的!朝廷让这么多流民没饭吃,侯爷都还没问朝廷的罪呢,还敢问侯爷的罪!”
李二牛脖子上青筋暴起。
“若是真敢问侯爷的罪……大不了,咱们反了!”
“对!反了!”
赵铁柱也跟着红了眼,梗着脖子吼道。
帅帐内,一众亲信将领个个面色凝重,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主位上那个年轻的身影上。
李万年的脸上,没有半分众人预想中的惊慌。
甚至,连一点波澜都没有。
他抬起眼皮,扫了一圈帐内紧张的众人,淡淡开口。
“慌什么。”
几个字,很轻。
却让帐内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跳。
他站起身,走到李二牛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紧不慢地问。
“我问你,真要是来问罪的,你觉得来的会是什么人?”
李二牛一愣,想也不想地道:“当然是……是朝廷的大军!”
“说对了。”
李万年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真要治我的罪,来的就该是穆红缨了。”
“而不是一队打着仪仗,慢悠悠走过来的传旨队伍。”
“人家是来宣读圣旨的,不是来跟咱们拼命的。”
“你们一个个把刀拔出来,是想干什么?”
“把天使吓着了,担惊受怕的,你们谁来负责?”
一番话,沉稳有度,逻辑分明,又带着几分透露出的轻松。
让帐内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就松弛了下来。
李二牛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把手从刀柄上挪开了。
常世安想的多,心情没那么容易放松下来。
不过,若真是来问罪的……
不知为何,他心中除了害怕,还有几分上涌的热血……
“传我命令。”李万年平静的道。
“开营门,备香案。”
“所有人,随我出营,恭迎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