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的大杂院里,一盏昏黄的灯泡在穿堂风中摇晃,将斑驳的人影投在泛黄的墙皮上。
一大爷拄着枣木拐杖,青筋凸起的手背在许峰眼前划出沉重的弧线:"这节骨眼上撂挑子,孤儿寡母往后喝西北风去?"
许峰攥着搪瓷缸的手指节发白,茶汤表面浮着的茉莉花瓣像极了他支离破碎的期待。
三年来替翠兰家垫付的医药费单据,此刻正在抽屉里沉默地泛黄——
那个总说"等宽裕了就还"的承诺,终究和厂区上空的煤灰一样飘散了。
他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国营商店,看见翠兰给小虎买回力鞋时爽快的掏钱动作,喉头涌起铁锈般的苦涩。
"道德这杆秤,怎么专往老实人肩上压?"
许峰把搪瓷缸重重磕在五斗柜上,震落了几张过期的工业券,
"您要真惦记她们家,不如把东厢房的空房租出去?"
话音未落,窗根下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不知哪个好事的邻居,正赶着去传播这场对话。
一大爷的拐杖突然顿了顿。
这个提议像根鱼刺,精准卡在他盘算多年的养老计划里。
他眯起昏花的眼睛,仿佛透过许峰看见自己躺在病床上无人照料的晚年。
最终只丢下句"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便踏着吱呀作响的布鞋走向翠兰家,背影活像只年迈的秃鹫。
翠兰家亮着的15瓦灯泡下,王老太太正用缺角的梳子篦着花白头发。
看见一大爷进门,她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那傻小子松口没?"
话音未落,里屋传来小虎撕扯新作业本的动静——这孩子总说"反正许叔会给买新的"。
当听到回绝的消息,翠兰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瞥见五斗柜上没拆封的止痛片,突然想起许峰上次顶着暴雨去卫生所的背影。
可这些画面很快被更尖锐的现实碾碎:粮本上见底的供应量,小女儿磨破边的红领巾。
还有抽屉里那张轧钢厂第三批下岗名单的复印件。
"作孽啊!"
李老太太的哭嚎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她挥舞着油渍斑斑的围裙,像面战旗在硝烟中摇晃,"当初要不是你爹走得太早..."这套说辞每个邻居都能倒背如流。
此刻大杂院的窗帘后,无数双眼睛正见证着这场精心设计的道德围猎——
毕竟在这个凭票供应的年代,谁家锅底不藏着几粒难言的沙?
许峰站在自家门前,月光把晾衣绳的影子勒在他肩上。
他忽然想起去年帮工时的场景:翠兰弯腰拾麦穗时,后颈露出一截雪白的皮肤。
而王老太太在不远处死死盯着他的眼神,活像看守粮仓的夜猫子。
或许从那时起,某些结局就已写在粮站门口褪色的标语里。
写在每月15号排队领肉票的长龙中,
写在这个用粮票丈量人心的时代褶皱间。
纺织厂里关于赵梅和车间主任的风言风语,就像三月里飘散的柳絮。
明明人人都看得见,却都默契地装作视而不见。
工友们交换眼神时的欲言又止,食堂里突然噤声的窃窃私语,都在诉说着这个公开的秘密。
在这艰难的年月里,谁不是咬着牙关过日子?
家家户户的米缸都见了底,大人们饿得浮肿,孩子们饿得直哭,哪还有闲心去管别人的闲事?
"从今往后,您的止痛药自己想办法吧。"
翠兰把搪瓷缸重重搁在灶台上,溅起的水花在煤油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孩子们正在长身体,剩下的钱得给他们买点荤腥补补。"
"反了你了!"王老太太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儿媳,青筋暴起的手背上还沾着下午糊纸盒的浆糊。
"要是逼急了,我就去南方打工。"
翠兰的声音像淬了冰,"孩子留给您带,反正您最会当家。"
她故意把"当家"两个字咬得极重,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空药瓶。
"妈妈..."小花揉着惺忪的睡眼从被窝里探出头,发黄的蚊帐在她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没事,快睡吧。"翠兰掖被角的手顿了顿,把到嘴边的叹息咽了回去。
王老太太望着挤在通铺上的五个孙辈,像被戳破的皮球般泄了气。
大儿子走后,这个家就靠翠兰在纺织厂那点微薄工资撑着。
她摩挲着口袋里那张泛黄的"光荣之家"奖状,突然觉得烫手。
"要跟许峰过也行..."老太太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但得答应我件事。"
翠兰正在补袜子的针尖一顿,线头在指腹勒出深深的红痕。
"你们不能要孩子。"老太太盯着墙上斑驳的水渍,"小虎他们就像旱地里的秧苗,再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了。"
翠兰的睫毛在灯影里颤了颤。
她想起许峰最近总偷偷塞给孩子们的奶糖,想起他悄悄帮小虎交的学费。
避孕环的事在舌尖转了几转,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可心里那杆秤却怎么也摆不平。
万一...万一许峰知道这些算计?
翠兰望着窗棂外惨白的月光,突然觉得那光亮冷得刺骨。
要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这辈子就真成了王家永远也赎不完的债。
清晨的阳光透过大槐树的枝叶,在院子里洒下斑驳的光影。
许峰站在屋檐下,望着院子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邻居们,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特别是看到翠兰和李老太太交头接耳的模样,他心中更是涌起一阵快意——
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这下总算能清净了。"许峰在心里盘算着,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摆脱这些闲言碎语后。
可以光明正大地谈恋爱的美好场景。
然而命运总是喜欢开玩笑,他并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波正在暗中酝酿。
回到屋里,许峰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把锃亮的扳手,这是他从厂里"借"来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自行车零件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前轮、后轮、车架、链条......每一件都经过他专业的审视。
当他给链条上润滑油时,动作娴熟得像个老修车匠。
"咦?"许峰突然眼前一亮。
那个看似破旧的外胎下,内胎竟然还保持着七成新。
他像发现宝藏一样,立即打来一盆清水,一边给内胎充气,一边仔细观察水面上是否有气泡冒出。
手中的小矬子在他指间灵活转动,修补工作一气呵成。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一辆焕然一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已经傲然立在屋中央。
许峰后退两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车架重新喷了漆,链条上了油,轮胎补好了漏气,连刹车皮都换了新的。
这哪还是那辆破车?分明就是一辆崭新的座驾!
"喔喔喔——"院里的公鸡准时打鸣报晓。
许峰习惯性地想抬腕看表,却摸了个空。
他这才恍然意识到,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连个看时间的闹钟都是奢侈品。
简单洗漱时,许峰与刘二蛋在院子里狭路相逢。
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空气中仿佛迸出火花,却又同时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许峰懒得理会这个冤家,他满脑子都是接下来的计划:
要给新得的沙发做个布套,还得找几块上好的木料重新打磨断掉的沙发腿......
当他推着那辆脱胎换骨的自行车准备出门时,刘二蛋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许峰!你从哪儿偷的自行车?"
那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酸味。
要知道,在这个大院里,除了德高望重的三大爷,有自行车的人屈指可数。
刘二蛋心里翻江倒海:这个刚和寡妇撇清关系的家伙,怎么突然就时来运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