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院落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许峰独自坐在门槛上，手中端着一只粗瓷碗，碗里是那浓烈的老白干。
他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阳，心中竟有些遗憾——若是有几颗茴香豆下酒，这一夜怕是能醉得酣畅淋漓。
“小虎！叫叔叔！你怎么这么没规矩！”翠兰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几分责备，也夹杂着一丝刻意的张扬。
她一边说，一边透过窗户的缝隙，偷偷瞄着门外的许峰，眼神里藏着复杂的情绪。
院子里，几个看热闹的邻居正凑在墙角，低声议论着。
翠兰的话像针一样，扎进了每一个耳朵里。
“我就是不想活了！”老太婆在床上挣扎着爬起来，手里捧着小虎父亲的灵位，颤巍巍地走到翠兰面前，泪水混着愤怒从眼角滑落，“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男人吗？你看看，你看看这个灵位！”
小虎蹲在角落，悄悄端起那只豁了口的碗，低头喝着稀粥，眼神却透着几分精明。
“妈，我和许峰怎么可能……我有三个孩子，还有您……我怎么可能……”翠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怕惊动了谁，又像是怕自己说出口的承诺会变成现实。
屋外的人却听得真切，仿佛这是一场露天的戏，主角是那个坐在门槛上默默喝酒的男人——许峰。
他在这大院里，连个正经名字都少有人叫，更别提有人真正了解他。
可他却一次次地帮着翠兰一家，送米送面，甚至在最艰难的月份里，偷偷塞进她家门缝里几张粮票。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许峰的脸。
那张脸被酒意染得微红，眼中却透着冷静。
屋内，翠兰、老太婆和三个孩子都愣住了，仿佛被这道光唤醒，又仿佛被这光刺得睁不开眼。
“看什么看，都散了！”翠兰掀开门帘，语气严厉，眼神却有些慌乱。她站在门口，望着许峰，一时语塞，像是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空气仿佛凝固，连风都停了。
刘二蛋搂着王秀娥，从许峰身边走过，嘴角挂着得意的笑：“许峰啊，你这老光棍，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王秀娥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声劝道：“别说了，他也不容易。”
“不容易？活该！谁让他跟我对着干！”刘二蛋冷哼一声，声音在院子里回荡，连刚刚散去的人群都停下脚步，摇头叹息，各自回屋。
门槛上，许峰依旧在喝酒，辛辣的气息弥漫四周。
今天这场闹剧，已经让整个大院都知道了——他许峰，是个“好人”，却也成了个“笑话”。
他开始怀疑，这份善意，是否值得继续。
“我想吃白米饭。”小虎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委屈，“妹妹都瘦了。”
翠兰紧紧抱住他，泪水滑落：“那点米，是许峰给他弟弟留的口粮，你懂不懂？”
“我不懂，我只知道我们天天喝稀粥，妹妹都快饿坏了。”小虎挣开她的怀抱，语气倔强。
老太婆躺在床上，眯着眼看着这一切，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咱管他呢，先顾好自己。”
翠兰怒视着婆婆，却终究没再说话。她知道，这家人，早已不是她当初嫁进来时的模样。
屋外的许峰听着屋内的争执，心中五味杂陈。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在帮助一个需要帮助的女人，甚至，一度对她有过幻想。可如今，他只觉得疲惫。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救世主。他只是一个男人，一个在那个雨夜里，差点就断了香火的男人。
那天夜里，若不是王秀娥的一番话，他或许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竟被下了药，连最后一丝尊严都被剥夺。
而那孩子，至今仍不能相认，只能藏在心底最深处。
“值得吗？”他问自己。
最后一口酒入喉，他起身，推开屋门，插上门栓，躺上那张旧床，闭上眼，心中却浮现出另一个念头——这世上，不止一个翠兰，还有许多温柔、干净、不带算计的女人等着他去遇见。
清晨，鸡鸣声响起，许峰从梦中醒来。他穿上那件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走进院子，打来一盆水，洗去昨夜的醉意与疲惫。
路过胡同口的供销社，他停下脚步。
这家小小的铺子，虽不起眼，却是整个大院人生活所需的重要据点。
每样东西都稀缺，每样东西也都昂贵。
“姑娘，买一把锁。”他掏出一把零钱，仔细数了又数，七毛八分，一分不差。
“四分。”姑娘淡淡地说，从架子上取下一把铜锁，放在柜台上。
许峰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上了四分钱。
他接过锁，塞进裤兜，转身走进大院。
那把锁虽小，却仿佛压住了他一夜的思绪。
从今天起，他要为自己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