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西亚之行虽然事起仓促,其中也没少包含着不情愿的成分,但是不得不说,当这一天的游玩结束之后,每个人都觉得开心至极。
小城还是有小城的好处,那就是民风比大城市淳朴得多。走了一天,街上几乎随时都能看见微笑,老友见面、迎来送往、买卖交易,甚至士兵换岗,看上去都比君士坦丁堡多了几分人情味。
所以当晚上回到驿馆后,米海尔再次设宴招待,并向杰森开门见山提出请求时,杰森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被那些笑容感染,也觉得人与人之间就该这样,少一些猜忌和怀疑。
“没想到开张就接了这么大一笔生意。”杰森笑着说道。
其实在午餐听米海尔介绍鹰眼时,他就猜到对方想要借助自己的武力为鹰眼的活动提供助力,仔细想想,自己曾经也那样做过多次,而且为自己赢来了半月酒庄。既然无心之举都能收获如此之丰,那么何不干脆签下契约呢?
米海尔反而不像中午那样轻松写意,态度很认真地说道:“我也明白,仅把希望寄托在几个人身上纯属痴心妄想,我们谈论的是一座宏伟的城市,它有五十万人口,三万守军。我当然可以派出军队围困它,可目前的政治环境不允许我这么做……”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渐渐现出怒意:“法国人不愿意,德国人的态度模棱两可,保加利亚人和突厥人也不想看见一个再次统一的罗马帝国,甚至同为罗马人的另外几个家族也没少在暗地里作梗……”
“我们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用从油锅里捞钱币的速度夺回君士坦丁堡。”米海尔最后下了个结论,这应该也是尼西亚宫廷达成共识的结论。
“我甚至不知道该给你提供怎样的战术计划。”他对杰森诚恳地说道,“只希望你能在恰当的时机,做出你认为最有利于我们的行为。这不是命令,而是我作为朋友最诚挚的请求,老铁骨会负责你与我之间的联系。”
“没准我会直接打开城墙大门呢?”杰森开着玩笑,将手掌伸了过去。
“那我就承认你是一个传奇。”米海尔也笑了,握住了杰森的手掌,并且用力地晃了晃,一道契约就这样结成。
多年之后,当在场的人们回想起此时此刻时,复杂的心情早已无法言表。然而现在,他们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充满了自豪和荣耀:
我们现在是罗马帝国的盟友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夜里,杰森将目光从驿馆阳台外的夜色中收回,用力地拍了一下米娅的大腿,引起姑娘抗议的叫声。在确立了关系之后,他们已经习惯在任何场景拥抱对方炽热的躯体,这种尝试早已超越了激情的范畴,而是一种对生活与爱最默契的完善。
米娅马上就十九岁了,这在传统的西欧社会中早就超过了应当结婚的年龄,杰森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年龄,但怎么感觉也比姑娘大了八九岁。然而,关于在教堂中订下终身的想法杰森已经提过两次,米娅对此并不感冒,在脱离了一切枷锁之后,她正在享受自己最自由的青春时光。
绝对的自由难道不会带来无尽的空虚么?杰森曾这样问着他的心上人。米娅咯咯笑着,用纤纤细指点着他的鼻子,却从未正面回答。
深夜,有一种怪异的鸟鸣从窗外传进来,杰森翻了个身,迷糊中寻思着亚洲的鸟叫声果然非同寻常,但那声音并没有持续多久,杰森也就再次沉沉睡去。再次惊醒时,发现枕边的可人儿已经消失不见。
杰森伸手过去,另一侧的床榻已经彻底凉了,米娅一定离开了很久。阳台的门留了一条缝,外墙上突出的石雕上留着姑娘的一个脚印,她一定是翻墙走的。
柔软的床垫睡久了,连感官都会变得迟钝,杰森一边自责,一边穿衣出门。天色已经蒙蒙亮,走到院子里时,驿馆执勤的士兵正在打盹,听见脚步声后睁开眼睛问道:“您起的这么早?”
“唔。”杰森装作失眠的样子,揉着睡眼四下闲逛。看卫兵的神色如常,米娅离开时一定没有将他惊动。门外便是宽阔的街道,隐约已有早起劳碌的人影。
等到众人起床之后,杰森才将这件事情告知。当问起昨天是否觉得米娅有何异样的时候,众人纷纷摇头。
“要不,找共治皇帝求助吧?”弗雷泽提议道。
杰森沉吟了一阵,忽然警惕地走到窗边观望两眼,回头严肃说道:“这件事情,谁都不许说出去!要是有人问起,就说今天大家各自游玩,不知去向!”
随后他就安排大家自由活动,顺便留意一下城里的动静。李芄兰好静,主动提出自己要留在驿馆等待消息,杰森也点头同意。
“别太担心。”众人临走前,杰森忽然笑着安慰道,“你们知道的,米娅本就是个急脾气,没准下午就自己回来了。”
杰森信步闲游,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米海尔的宅邸门前,在那门口,米海尔正在迎接客人。那是一行蒙古队伍,打头的红色伞盖看上去无比熟悉,杰森笑了,这不是昨天打架的两伙人之一吗?
昨天的向导见到了人群中的杰森,便凑过来打了个招呼,看起来米海尔与蒙古使节今天的会面并不是特别正式。
杰森问向导:“这是在干嘛呢?”
向导解释道:“没什么,主人请使节共进午餐而已,算是个家庭宴会。”
“好一个家庭宴会,”杰森摇头笑道,“主人都穿着便装,客人却被一群全副武装的护卫簇拥。”
向导尴尬笑笑:“不提这个,不提这个……”
杰森又指着米海尔身边穿着紫袍的孩子问道:“那个男孩,是米海尔的儿子吗?”
“不不,那是我们敬爱的皇帝,约翰四世陛下。”向导说。
“唔。”杰森听罢此言,不免又多看了几眼。那孩子看上去不过八九岁,模样也是怯生生的,在与蒙古人交谈时试图表现出一位皇帝的从容与威严,看向米海尔的眼光又充满了依赖。
有的人,天生就比别人高出一等,而在拜占庭,这样的人被简称作“生于紫衣”,直至今日,紫色依旧代表着高贵和神秘,只因为那是皇家的色彩。
米海尔微笑着与使节交谈,不时向那孩子解释几句,态度慈爱而略带谦恭,孩子便也有机会进行得体的应对。在旁人眼中,这便是一个摄政所能做到的最好状态了。
没多久之后,宾主的寒暄便已结束,米海尔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孩童皇帝和蒙古使节一起走回门里。
“我要回去了。”向导向杰森告了个罪,“祝您今天能和昨天一样开心。”
开心,女朋友都丢了我他妈能开心得起来么。杰森心里苦笑,脸上却不动声色:“你忙你的,城里我已经熟了,今天自己随便逛逛。”
小城一切如常,杰森走进了几个酒馆,都没有听见任何新鲜消息,下午回到驿馆时,李芄兰这边却有了进展。
“这是一个小乞丐送来的。”李芄兰递过一张字条,目中是深深的忧色。
展开字条,上面用花体艺术体写道:独自听深夜的鸟鸣。
这不是米娅的笔迹,因为她根本不会书写希腊文,更别说能写得如此漂亮。杰森将字条的含义向李芄兰解释了,然后便回到房间,整个晚上都没有出现。
到了凌晨三点左右,任何熬夜狂欢的夜猫子都已沉沉睡去。那鸟叫声终于响起,断断续续,用一种凄凉婉转的声调,夹带着诡异阴森的气氛在夜色里回荡。
杰森从床上一跃而起,沿着昨晚米娅离开的路线跳下阳台。在他身后,几个反应迅速的年轻人也已破窗而出。
守门的士兵被惊醒,发现有人带着武器冲向自己时下意识地拔出了剑,直到看清楚杰森的脸后,他才惊魂未定地上前询问。杰森将卫兵礼貌而坚决地推开,彼得洛夫斯基直接打开了大门。
外面一片漆黑,除了呼啸的风声外再无任何动静。这里不像君士坦丁堡那样整夜都有灯火,即便没有宵禁,这里的居民也没有富裕到夜夜笙歌的程度。杰森在门外站了良久,最后还是沮丧地走了回来。
“抱歉,”他对卫兵说着,不等对方发飙就将几个银币塞进了对方的手里,“我保证今晚我们异常的行为不会对任何人产生损害,而也请你包涵并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卫兵掂了掂银币的分量,耸耸肩回到了自己的值班室:“好吧,能住在这里的人,哪个还没有几个怪癖呢……”
回到房间时,屋里的一切都看不出任何异常,唯独在磨剑的砥石下面压着一张新的字条,同样的笔迹,同样的花体艺术字,只不过略显潦草。
“成群狂吠的狗,只会招致无谓的麻烦。”
好吧,看来我忽视了第一张字条上的“独自”一词,但你也没必要骂我们是狗吧?等我知道了你的身份,看我如何羞辱你……
又是一天难熬的等待,到了晚上,当那鸟鸣再次响起时,杰森独自越墙而出,穿着黑色的皮甲,绕过打盹的卫兵循声而出。这一次,漆黑的街道终于没有让他失望,在街角处,那声音持续响着,似乎在为杰森引领方向。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杰森反手抚摸着背上的木匣,他的陌刀正静静地躺在里面,虽然不知道这个“哥舒”是何方英雄,但他总觉得这首诗形容现在的自己再贴切不过了。不得不说唐人的诗词从单清棠的嘴里悠悠念出时,总让杰森感觉到异常的得劲,在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也只能靠思维的闲游来化解越发强烈的紧张。
前方的声音总是在路口处响起,却看不见任何人影,而最终,杰森也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城中心,因为他的脚下已经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野草了。耳边传来潺潺的水流声,那鸟鸣也突然拔高了一瞬,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似是一首歌曲的终章,最后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眼前的黑暗中也出现了一盏摇曳的灯火。
左手伸向前方,右手下意识地放在陌刀匣子的开口处,杰森便用这样的姿势侧身摸过去,而在视线中唯一明亮的方向,一个披着斗篷的高挑身影转过身来,灯光照亮了他的脸。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当初我应该直接杀了你。”那人的蒙古语让杰森一时恍惚,“在你像一条喂不饱的白眼狼一样背叛我,然后逃得不见踪迹之后,我也曾经祈祷长生天能给我一个宣泄内心愤怒的机会。”
年轻的面庞上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淡然从容,尽管说着这样恶狠狠的话语,他的表情总归还是平静的。
那颜脱合,现在已经要称呼他为万户大人了。
而侧面身后的长草里,一股淡淡的杀气也骤然闪过。那大概是先前引领自己鸟鸣声的主人,在对方释放出杀气之前,杰森对那片草丛里有人这件事浑然不觉。
只有想让你察觉的时候,你才能察觉,那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给我老实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