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派人监视我们多久了？”
杰森的这句话让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米海尔的表情也为之一滞。他们齐齐看向杰森，却发现他脸上并没有太多异样，仍然微微笑着，这句问话也像是朋友间的闲聊一般自然。
米海尔却没有再笑，轻叹一声后，换上了郑重而诚恳的表情:“你的洞察力总是超出我的预期，然而这次却是完全错了，我并没有监视你。”
说罢，共治皇帝把目光转到了餐桌的一角，在那里，“铁骨”乌瑞那斯哈哈笑着挥了挥手，这一举动甚至让他两个侄子都惊讶无比。
“老铁骨是我们鹰眼最早的成员之一。”米海尔解释道，“他定期将城里的政局变化和奇闻逸事汇报给我，其中偶尔也会谈及关于杰森你和朋友们的近况。”
佛卡斯兄弟眼睛瞪得溜圆:“叔叔，你居然是鹰眼的人？这么久了我们哥俩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老铁骨翻着白眼说道:“就你俩这嘴上没把门的毛病，要是知道这事，没几天就得传遍整个加拉太区。”
米海尔走过去拍拍佛卡斯兄弟的肩膀:“实不相瞒，我在鹰眼的人员招收方面是比较保守的，主要选择的都是像你们叔叔这样见证过君士坦丁堡破城之殇的老者，他们对拉丁人有切齿的仇恨，忠诚度更加能够保证。”
他随即满含歉意地看着希洛休斯:“至于希洛修斯先生，他——请原谅我接下来的评价，这并非出于我私人的感情——过于迂腐，不太懂得变通，所以我一直没有对他完全交底，只是大致引领了一个方向。”
希洛修斯沉默着点点头，不过并没有更多的负面情绪。
“你看，”米海尔对杰森摊开了手，“我们的人基本都上了年纪，他们谈及你时的语气就像长辈一样，絮叨而又充满关切，其中更夹杂着无限的自豪，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茁壮成长一般。这，真的不能算作监视。”
他的话语低沉而富有感情，眼神里流露出的是无限真诚，杰森沉默了片刻，便也诚心说道:“抱歉，共治皇帝阁下，我收回我刚才的言语。”
米海尔这才再次展露开朗的笑容，亲手递过一个茄饼，温声说道:“鹰眼没有作战人员，他们只能为我传递情报而已，这也是为什么它的名字不叫‘鹰爪’或是‘鹰喙’，而你，杰森朋友，则用你矫健的身手协助过我们不止一次。虽然那或许并非你的本意，但我仍然欠你一个感谢。”
杰森笑道:“这个感谢可一定要实实在在，比如说，一座酒庄就不错。”
于是宾主双方再次欢笑起来，之前的嫌隙一扫而空。弗雷泽侧头想了想，忽然明白了当初铁骨为什么会不惜自残来为自己撑腰，以及后来将希洛休斯接到他的磨坊居住，如果一切都是为了同袍之情就显得合情合理了。
在几个罗斯人，尤其是彼得洛夫斯基眼中，米海尔更是竖立了一个典范。无论是他充满思辨智慧的谈吐，还是温和亲切的举止，都令人为之心折。
罗斯人在皈依东正教之后，整个社会一直视东罗马为文化上的宗主国，效仿起来不遗余力。而现如今，在刚刚见识了帝国军人的风采之后，他们又被帝国的共治皇帝亲切地称呼为“朋友”，这怎能不令人激动万分。
于是在餐后米海尔安排的逛街游玩项目里，也是这帮罗斯人响应得最为热烈。
在米海尔安排的导游的陪同下，杰森一行沿着城市的主干道一路悠然闲逛。这里的一切几乎都是君士坦丁堡的缩小版，偶尔也有略显东方化的建筑出现，然而一路走过之后，大伙却发现了一样在君士坦丁堡从未见过的事物，连一向对欧洲文化不甚感冒的单清棠也都为之动容。
那是朗朗的读书声。
希洛修斯站在一所街边学堂外，注视着一位手持书卷的年轻教师在给几个孩子上课，课程的内容是《荷马史诗》。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偶有举手提问者，那教师便耐心地予以解答。
所谓的教室，只不过是街道拐角处的一块稍显僻静的空地而已，搭上毡布的凉棚，座位也是从工地捡来的石砖。孩子们多半穿着粗布衣，可见是附近普通人家的子弟，其中还有两名女童。
然而就是这样简陋的学堂，却使得希洛修斯的呼吸变得急促，目光也莫名地炽热起来。老者拄拐的手臂微微颤抖着，两眼直勾勾盯着那些孩子出神，脸上的表情明暗不定，眼角似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渗了出来。
杰森停下脚步，伸手在老者的手臂上扶了一把，便陪着他一同观望。那边似乎是下课了，孩子们吵闹着四散奔跑起来，有的从希洛修斯的身边擦过，有的则围着年轻教师说着什么，而老者就像大梦初醒般深吸了一口气，涣散的瞳仁再次聚焦起倔强的光，连腰杆都比之前挺得更直，对杰森轻轻说道：“走吧……”
转身后，杰森听见成年人说话的声音，大概是孩子的父母带来了糕点送给教师，被那教师奖励给了听课最认真的几名学生。
他没有回头去看，因为他的手臂被希洛修斯捏着，那只苍老枯槁的大手传来的温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在身体的另一边，跟随着“铁骨”乌瑞那斯。老铁骨轻轻咳嗽了一声，悠悠对这一老一少说道：“在这里的民众之中，有一个广泛流传于坊间的故事，讲的是约翰三世与他的皇后的一段佳话。”
“我听说过他。”希洛修斯说道，“约翰三世，他还活着的那些年，我没少听闻君士坦丁堡的十字军们对他进行的诅咒。”
铁骨点头：“我也一样。十字军没理由不恨他，因为对于尼西亚帝国来说，是他让罗马人在这片土地上真正站稳了脚跟。”
顿了一顿，铁骨接着说下去：“那个故事是这样描述的，在约翰三世还年轻的时候，罗马人正在忍受他们最难熬的一段时光，内忧外患层出不穷。在那样的黑暗时代里，皇帝亲自操起农具，带头进行荒地的开垦，不仅带领着尼西亚的罗马人最终熬了过来，甚至用卖鸡蛋攒下的银币为他的皇后购买了一顶珍珠皇冠……”
杰森夹在两道似乎要爆发第二春的老者的目光中间，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快被烤得发烫。他用另一只手搀扶起铁骨，满怀尊敬地说道：“罗马人一定很爱戴他，对吧？”
“他已经逝世两年了，民间仍然保留着大量关于他的画像。”铁骨最后说道，“为帝王者，如此便是极致了吧。”
二老一少就同时沉默下来，用他们的眼睛、耳朵和脚底体味着周遭的一切，品尝繁华背后那份沉甸甸的艰辛。农夫推着独轮车走过，工匠背着一箩筐的煤炭走过，学者捧着几捆卷轴走过，女人抱着她的孩子走过……
建造一个文明需要千年，而毁灭它，却只需要七天。
在前面，欢欣地人群中有人折返回来，李芄兰兴冲冲地朝杰森招手说道:“表哥，快来看！”
杰森发现前面的街道堵了一大群人，包括自己一行的所有成员。他走近几步，听见向导正在陪笑解释道:“那是伊尔汗国的使节团，暂时封了路，咱们可以从旁边绕。”
随后便有彼得洛夫斯基的回答:“不妨，就站这里看看好了。”
红色的伞盖在人群上方经过。也许罗马人不甚了解，杰森却是一清二楚，伞盖是蒙古人的军旗，哪有举着军旗进入其他国家首都的道理？
然而这件事就这样发生了，那使节骑在披着五色罩袍的骏马上，满身金饰的光鲜打扮看上去完全就是个波斯贵人，只剩那副无法改变的长相能够分辨出其真实身份。
看样子这并不是使节团第一天到访，因为并没有太多罗马士兵的护送，也没有重要人物的陪同。杰森本以为暂时的交通堵塞会很快过去，然而这支招摇的队伍却忽然停在了路口中央。
“出什么事了？”有人问道。米海尔派来的向导也在伸着脖子观望，似乎对自己怠慢了共治皇帝的客人而感到不安。
人群前面突然开始往后退，像是海浪一般波动起来，有人的后背撞在了杰森胸前。他听见拳脚的声音，也听见有人惊慌地喊道:“打起来了！守卫呢？”
彼得洛夫斯基从人群中挤过来，脸上挂着难以遏制的兴奋:“斩马者，快来啊，难得一遇的好戏啊！蒙古人打蒙古人嘿！”说罢扭头又消失在人群之中。
可前面的人实在太多，杰森不愿像彼得洛夫斯基那样粗鲁地推开旁人，同时也担心身边的两个老头受伤，于是反而退后了几步，找了一个空旷处远远眺望。
只见红色的伞盖剧烈晃动了几下，在远方的街口，一根金色的伞盖突然出现在了视线之中。围观的人群波动了一阵，这时已经站稳了脚跟，看那意思便是给斗殴的人腾出了足够的空间。从人群围着的区域来看，斗殴的人不会太多。
有身体重重摔倒在地的闷响，蒙古语的骂声响起，大致就是“狗”、“混账”、“废物”之类，不得不说他们在骂人方面的想象力极度匮乏。
而那异军突起的金色伞盖，却让杰森的眉头皱了起来。在混乱的局面之中，有一架金色的轿子远远停在伊尔汗国使节的对面，轿帘偶然扇动两下，在里面的黑暗里有半张脸闪过，杰森眨了一下眼，那帘子便也再次落了回去。
似乎有维持秩序的士兵闻声赶来，发生在闹事区的这场骚乱正在被平息。围观的罗马人逐渐散去，有人意犹未尽，也有人咋舌连连，口中嘟囔着“下手真狠呐”“打架不得了”之类的评价。
那向导从前面挤回来，一手擦着额头的汗水，赔笑对杰森说道:“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可以往前走了。诸位接下来想去哪里？我推荐一处僻静的公园，里面收纳了十几位杰出雕刻家的作品，保证值得一看，值得一看。”
众人倒是无所谓，索性就同意跟着向导去看看，杰森找了个机会询问刚才的骚乱，向导含含糊糊地答道：“也没什么，一点小误会，小误会……”
反复追问之下，对方才不得不道出真相：“是金帐汗国和伊尔汗国的使节遇上了，双方都不肯让路……总之现在已经没事了。若是主人知道我让这些小事影响了诸位的游兴，我可能会遭到责罚的。”
两个蒙古汗国的矛盾已经到了如此尖锐的程度了么？杰森这样想着，试图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金帐汗国的使节……叫啥名字来着？”
向导接连摇头：“我实在是不知道，快走吧杰森先生，嘿瞧啊，前面已经能看见公园的大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