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也学着杰森的样子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随后便娓娓道来。
五百年前，在遥远的东方曾有过一个盛极一时的强大帝国。帝国疆域辽阔万里，百姓安居，哪怕一座小城都有万户居民之多。据说在帝国的首都，每天大街上来往人群中都能看见来自世界各地的使节和商人，开放与繁荣的景象可谓空前绝后。
而就在同一时期，阿拉伯人建立的阿拔斯王朝也在崛起。它和之前提到的这个帝国一样，正处于昂扬进取、蒸蒸日上的时代。两个国家在边境上的冲突在所难免。
在帝国的最西部，有一位著名的大将驻守边关。他率领着帝国最精锐的战士，主动迎击汹汹而来的阿拉伯军队。
战斗一直持续了五天五夜，帝国的勇士面对人数比他们多出一倍的阿拉伯人，依旧打得有声有色。他们有一种强横无比的长柄武器，威力极大，是骑兵的天然克星。
阿拉伯的战马是全世界最好的马种，他们的重骑兵也是历经百战的精锐。但是在手持这种武器的步兵面前，阿拉伯的骑兵根本讨不到一丝好处。
可就在战斗进入胶着之时，帝国军队中的一支少数民族部队突然叛变倒戈。帝国军队虽然因此战败，却是有序撤退。阿拉伯人惊骇于帝国强横的战斗力，从此也没再敢向前挺进一步。
这个雄踞东方的帝国，名字叫“唐”。这个令阿拉伯人知难而退的将军，名叫高仙芝。这场战争的地点，在一个叫怛罗斯的地方。而这种令骑兵望之生畏的武器，被唤做“陌刀”。
唐军精锐虽然损失不大，但在当时的边塞军镇里，居住着很多军人家眷和随军工匠。一位姓李的年轻小将正值新婚燕尔，心中挂念妻子，没有跟随大军撤退，而是选择了先回军营寻找家眷。当他来到自家门口时，看见的是成群结队被俘的唐人。
李姓小将发现自己的妻子也在俘虏当中，他当即悍勇地杀退了押送她们的阿拉伯人，打算带着妻子逃跑，但妻子这时却劝他带上其余俘虏一同撤离。
这些逃难的人群携老扶幼，在黑夜中不辨方向，速度又慢，第二天就被追来的阿拉伯军队发现。李姓小将手持一杆精铁陌刀，竟然让七八个阿拉伯士兵无法近身。阿拉伯人哪里知道，这小将便是高仙芝的副将李嗣业的远房侄儿。
而李嗣业，正是堂堂陌刀队的统领！
李姓小将杀得精疲力尽，拄着陌刀气喘吁吁，仍用愤怒的目光瞪着敌人。而在他的身下，早已躺着十多个阿拉伯人的尸体。阿拉伯的统领很是佩服，派人前来讲和，说只要将这群唐人中的工匠带走，其余人等都可以释放。
然而，李将军的老丈人，他那娇妻的老父亲，便是一个技艺精湛的造纸工匠。妻子坚决不肯抛弃老父独自逃离，而李将军更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于是选择了跟随妻子一同西去。
这群逃难者经此一事，都将李姓将军当做他们的主心骨。好在阿拉伯人善待工匠，对待李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也是礼遇有加。他们先是被带到了撒马尔罕，阿拉伯人在李将军老丈人的指导下建起了一间造纸工坊，其他有手艺的木匠、陶匠、铁匠也都被安顿下来。阿拉伯人专门为唐人划分了一片街区，允许他们保留在故土生活的习俗。
几年之后，阿拔斯内部出现了一些动乱。撒马尔罕当地仍有许多居民信仰祆教，被阿拉伯人视为异端，血腥剿灭。李将军趁乱带着所有唐人离开撒马尔罕，打算回归故土，走了没多久，却得知了一个令他们绝望的消息。
大唐一个手握兵权的节度使发动了叛乱，唐帝国的皇帝如同丧家之犬匆匆向南方逃离，西域各国纷纷脱离帝国的掌控，或者中立观望，或者倒向另一个敌人吐蕃帝国。帝国已经不再是他们记忆中的那副太平景象，丝绸之路也不再是安全的归乡途径。
这群逃难者中有突厥人，也有回鹘人，他们纷纷建议李将军向北逃离，暂且在草原安家生活，等世道太平之后再做考虑，无奈的李将军只好同意。
他们一路向北，在草原上生活下来，回鹘人和突厥人教会了他们如何牧马、放羊、制皮、编毡。游牧生活居无定所，而李将军一家，俨然成了这支部落的首领。
当时的草原，最大的势力仍是突厥人。西突厥为阿拉伯人藩属，皈依了他们的宗教，深为哈里发重用。而东突厥虽然融入唐帝国，但见此时天下纷争不断，常常有小部落举家向西迁徙。
在这些迁徙的突厥人面前，李将军的部落便是绝佳的劫掠目标。为了逃避这些人的袭扰，这些唐人最后干脆也决定向西去。
时隔数代，无论原本的工匠还是军人，最后都忘却了他们祖先曾经的职业，成了标准的牧民。他们最终在钦察草原这片地方安居下来，融入了当地的生活，只在老辈人的口耳相传和陈旧发黄的书籍中，才能寻到关于曾经故土的只言片语……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女孩眺望着窗外的皎月悠悠地说，“我们是一群没有根的游民。”
“那李长老，就是那位小李将军的后代？”杰森问。
“是的。”女孩点头。
“姑娘也是李家子嗣？”杰森又问。
“我叫李芄兰。”女孩说。
“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杰森缓缓念道，“姑娘的名字也是来自《诗经》。”
“见笑了。”女孩说，“连爷爷也不怎么懂得这些书里的意思，就是翻翻书随便起的，好听就行。”
杰森没有把女孩的嘟囔放在心上，又问道：“这个陌刀，当真这么厉害？你爷爷会使吗？”
李芄兰说：“我从未见爷爷动过兵刃。陌刀极难打造，而且在草原上大家都是骑射打猎，陌刀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渐渐就变成了一种老掉牙的仪仗传统。早些年的青年成人礼还要拿着木头刀比划两下，我们这辈的年轻人也都不兴这个了。听说村子里曾经有一位勇士会用，但是后来这个人离开了我们这儿，不知去向。”
杰森叹口气，打算向李芄兰告辞离去，谁知李芄兰却说：“时间还早，要不你再给我说说《诗经》吧？”
窗外一声咳嗽，李长老踱步走了进来，皱着眉头说道：“兰儿，怎么还不去睡觉？”
李芄兰立即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垂首低眉说道：“是，爷爷，我这就去……”
杰森本来就是打算离开的，见女孩已经走了，便对李长老点了点头。刚转过身，就听见李长老在背后说道：“你们这些人，在黄毛碧眼老毛子的国家生活久了，连起码的礼仪都忘掉了，大晚上的在主人家的后院里跟女眷聊个没完。”
“别在意，李长老。”杰森微微一笑，“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
李长老欲言又止，最后在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回到自己房间外，杰森在旁边几间屋外听了听。米娅陪着卡丽睡在一屋，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鼾声。单清棠的屋子却仍然没有动静，似乎这神秘的道士还没回来。
刚准备进屋睡觉，却又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声音纷乱，响成一片，至少有十匹马。杰森的心悬了起来，担心是蒙古人的追兵，赶紧来到院子门口趴在门缝上观看。
骑兵似乎没从李长老的大门前经过，门外面漆黑一片。杰森稍稍松了口气，一抬头，却发现有个人影从墙外面翻了进来，直接扑到自己身上。
杰森就地一滚，把那人按在地上，举起拳头就要朝对方脸上揍下去，却看清了这人正是单清棠。
“妈的，老单。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杰森问道。
单清棠忙说：“是你啊杰森，快扶我起来，有人要杀我！”
杰森惊道：“是什么人？”他料想估计是单清棠毒杀脱合的事情败露了，刚才听到的马蹄声也一定是蒙古人。自己和单清棠一样，帮着罗斯叛军对抗过蒙古人，这个当口唇亡齿寒，不帮他也不行。
谁知道单清棠爬起来后的下一句话竟然是：“是一群罗斯人！”
好像为了配合单清棠这句话似得，从墙外面呼啦抄翻进来二十几个人。这些人拿着各种样式的武器，战斧、长剑、长矛甚至还有权杖，一下子将单清棠围了起来。借着月光，杰森看到这些人个个高鼻深目，果然都是罗斯人。
单清棠从腰间抽出他那把刮毛皮的短刀，回头看了杰森一眼，问道：“你的武器呢？”
“在屋里啊！”杰森无奈地说，“哪有在别人家做客还背着长剑的？”
“我真服了你！”单清棠气恼地说，随后大声喊道：“老李，还睡什么睡，赶紧起床啦，你家来客人啦！”
一个罗斯人抄起权杖就朝单清棠脑后砸去，杰森见状伸手去拦。他以为对面都是身手不凡的杀手，而且见他们围住单清棠之后居然一言不发，显得有恃无恐，于是这一招使出了全力。哪知对方的权杖竟被自己轻轻松松夺了过来，随后挨了自己迎面一拳，登时倒地不起。
整个打斗过程中，其他罗斯人就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没有人援手。
四周亮了起来，李长老举着灯笼从屋里走了出来，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是谁呀？”
杰森这才看清，对面的罗斯人脸上带着犹豫和困惑，衣衫褴褛、不着甲衣，手中武器也是破旧不堪，不是锈迹斑斑就是布满缺口。
再看那个被自己打倒的家伙，杰森不禁脱口而出：“牧师，怎么是你？”
这人正是库布维拉茨克小教堂里的牧师，名叫阿列克谢。当时由于杰森一道取消初夜权的命令，他一天内连着给好几对情侣主持了婚礼，差点没累趴下。此时这人眼圈已经肿了起来，自然是杰森铁拳的杰作。
他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起来，见到杰森后也很惊讶：“镇长，怎么你也在这？”
“废话，我怎么不能在这？”杰森怒道，“我问你问题呢，你们这是干嘛？”
没等牧师说话，身后一个年轻人率先嚷了起来：“我们是来抓蒙古人身边的巫师的！”
“抓谁？”单清棠眨了眨眼。
杰森看着单清棠笑着说：“我觉得他们说的大概就是你。”
那年轻人恶狠狠地说：“没错，就是你这个脑后勺有鼓包的家伙！”
杰森见这年轻人面生得很，于是问道：“你是谁？认识雅科夫吗？”
对方一听这话，反而更加恼怒：“你要是雅科夫的朋友，就不要阻止我们。兄弟们，跟我上啊！抓巫师，救首领！”说罢提着长剑就朝单清棠冲去。
李长老高喊着：“不要动手！”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杰森捡起牧师掉落的权杖，抡起来砸在那年轻人的脑袋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哎哟，哎呦……”年轻人捂着脑袋蹲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哭腔说道：“你敢打我？”
“我有什么不敢？”杰森瞪着眼睛骂道，“毛还没长齐的小子，就想学别人舞刀弄剑的。给我把话说清楚，谁派你们来的？”
年轻人还想还嘴，突然感觉身后有人扯了一下衣角。他转头没好气地问道：“干嘛？”
身后是一个年轻的罗斯女孩，悄悄对他说道：“咱们打不过他的，这人可是斩马者杰森啊！”
年轻人依旧气势汹汹：“我管他是谁，兄弟们，咱们今天要是不……等等，等等，你说啥？”
“斩马者，杰森。”身后女孩重复了一遍。
杰森乐了，对那个女孩说道：“索菲亚，新婚生活过得怎么样啊？你丈夫呢？”
那女孩果然是索菲亚。之前由于人多天暗，杰森也没时间挨个看对方的脸，所以没有发现这群罗斯人里的熟面孔不止牧师一个。
索菲亚的丈夫米哈伊尔果然也在人群里，这时赶紧点头哈腰地走出来，对杰森说：“镇长大人，我在这儿呢。”
“哟，还真是你。”杰森笑得更开心了，“索菲亚他老爹伊万不会也来了吧？”
“来了来了！”人群里又跑出来一个人，笑嘻嘻地凑到跟前，“镇长先生，您好。”
杰森刚想询问，李长老家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踹开了，一群村里的年轻小伙子也拿着各种杂牌武器闯了进来。有人怒吼一声：“是什么人在这里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