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单清棠的引导下一路向南,最后来到一个山谷中的村落。
村落不大,有几十个毡包,还有不少木制房屋和栅栏。草原上一木难求,必须从远处的森林里砍伐后用几匹马拖着才能拉回来。这么多木质建筑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个村落的居民已经很久没有拔营游牧了。
“我要拜访的朋友就住在这里,走吧!”单清棠一扬马鞭,快马加速朝前奔去。
杰森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勒住了马踟蹰不前,心中的担忧越来越强烈。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抽奖一样,好不容易有了一次开奖的机会,杰森却害怕最终的结果依旧是一场白忙活。在这种情绪驱使下,他竟然不敢再往前走了。
米娅注意到了杰森的异常,问道:“怎么样?对这里有映像么?”
“很难说。”杰森说道。这个村落看起来和所有蒙古人的聚居地没什么不同,除了四周多出来一些开垦过的耕地外。
“走吧。”米娅劝道,“无论过去的记忆能否找回,对我来说你都没什么不同。你在我和弗雷泽心中、在卢森堡人和罗斯人那里留下的记忆是不会被轻易淡忘的。”
“有道理。”杰森笑了起来,自从离开罗斯镇子之后,他就很爱笑。他高喊了一声“驾”,追上了前面的单清棠。
村子里的居民看装束和蒙古人差不多,也都是以皮毛外套为主,但发型却与单清棠类似,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米娅和卡丽看得新鲜,不停地东张西望。杰森感觉这村子的生活似乎和蒙古人的聚居地差不多,也多是与牛羊马匹为伍,但却又感觉和蒙古人似乎有些不一样。
最后还是卡丽怯怯地说了一句:“杰森,你看他们的衣服都穿反了。”
杰森仔细看了看卡丽的衣服,对比之后才发现,这些居民的衣襟都是朝右开的,用左边半扇压着右边,最后以腰带束上,看上去是一个正写的字母y,而卡丽的衣服却是相反。
也许只是习惯不同吧,杰森这样想,也没放在心上。他隐隐感觉到的异常也不只是穿衣的样式这么简单。
村子里面有一间大宅子,大门被涂成鲜艳的朱红色,还钉着几排铜钉。一个老者站在门口,正在和单清棠行礼。他们的礼节与杰森见过的一样,双手虚捧,一躬到地。
杰森骑到两人面前下马之后,单清棠拉着那老者过来引荐道:“李长老,这位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起过的后生才俊。杰森,这位李老先生便是此村长老,蒙古人封为百户长的便是。”
那老者淡淡地对杰森点了点头,便对单清棠说:“单老弟,进来说话。”
单清棠也伸出手来说道:“请。”
杰森紧随其后,心中却在嘀咕:“他们为什么都在说蒙古语呢?”
院子里种着些植物,虽然只是草原上常见的野花野草,却被打理得十分别致。主人的客厅是一间很宽敞的屋子,脚下的木地板整洁光滑。尤其是那扇大门,竟是在一个门槽里横向推拉的。
李长老和单清棠就在一个矮几前席地而坐。有个年轻姑娘从里屋又抬来一个几案放在旁边,用柔柔的声音对杰森和米娅说:“客人请坐。”
杰森见那姑娘的发型和之前的蒙古女子很不相同,发髻环辫,上面还插着几朵小花,心中倍感新鲜,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姑娘一阵娇羞,转身离去,不久之后又端了马奶干酪出来,递给杰森时冲他微微一笑。
米娅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十分不快,对怀里的小卡丽说:“去让爸爸喂你吃。”
小卡丽扑到杰森怀里说道:“爸爸我要吃这个……”
李长老见杰森和米娅两腿岔开坐着,似乎有些不悦,轻哼一声说道:“这位‘几森’,也是单老弟从东方来的朋友吗?”
单清棠连忙解释道:“杰森朋友是从欧洲来的,他可曾经是那颜脱合封的一镇之长,在战场上实打实立过战功的,更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说着,轻轻拍了拍大腿,冲着杰森眨眼。
杰森一下子醒悟过来,见李长老和单清棠都是跪坐在地,又想起蒙古人平时也是盘腿而坐,明白自己两腿岔开可能是个不礼貌的姿势,于是也学着两人的样子跪坐起来。
李长老听到单清棠的话后,才收敛了不悦的神情,强颜一笑说道:“镇长啊?那就是百户了。老朽眼拙,怠慢了贵客,有罪有罪。请几森先生不要在意,来来,喝奶!”说着双手捧起奶碗,示意大家共饮。
米娅刚才看到杰森跪坐后,也有样学样,才跪了一会就觉得很不舒服。现在喝了一口马奶后,更不习惯里面又咸又甜的味道,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杰森见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悄悄说:“我头一回喝也是这样。”
这一边李长老和单清棠已经聊了起来。李长老说:“单老弟,上一回你走得匆忙,故事讲了一半,让我三天三夜都没睡好觉。这次你可得好好跟老哥哥我说说,这个姓赵的后来怎么样啦?”
单清棠呵呵笑道:“这个赵将军可不是一般人啊。他在陈桥兵变,被手下将领硬生生逼着穿上了黄袍,就这样当上了皇帝。大军当即班师回朝,兵不血刃就让柴氏让了位。在这以后,大宋朝几百年的国运,一直到现在呢。”
“这么说,你们现在就都是这个,这个大宋的子民了?”李长老问。
“非也,非也。”单清棠摆手说,“大宋朝倒是过了两百年安稳日子,后来女真人兴起于辽山黑水,一举灭掉了契丹,然后抓了宋朝两代皇帝为奴,实乃我汉人之耻。这之后赵家王室南迁杭州,与女真人划江而治,这华夏北方大片土地,就改成大金的国号了。”
“就像三国一样?”李长老问。
“额,这个,也不能这么说。”单清棠挠挠头,然后猛一拍腿,“嗨,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西南有个大理国,就像这个蜀汉。那南宋正像是孙吴。”
李长老砸吧砸吧嘴说:“单老弟的故居,可在那曹魏的国土中么?”
“正是。”单清棠说。
“那你说的这个大金国,便是华夏正统了吧?”李长老又问。
“这个,这个。”单清棠侧头想了一想,突然呵呵笑了起来,“自南宋以降,民间说书艺人便拿偏居一隅的蜀汉当做正统了。你想那金国女真只不过是辽东夷狄,和契丹人无有不同,汉人心中的故国毕竟还在南边……不过女真人倾心汉化,倒也不似蒙古人将我们汉人当做下等族类。”
李长老目中一暗,叹气说道:“初逢单老弟时,我听说你单人匹马来到这极西之地,心想着或许可以带领我族人东归故土,可现在看来,这天下都是一般的悲凉不堪啊……”
单清棠倒是呵呵一笑,豁达地说:“倒是李长老这个村落,让老弟实在惊叹不已,没想到能在这千里之外遇上我华夏遗民。可见这天道之妙,妙不可言。若不是我阴差阳错来到这里,又怎么会想到呢?”
顿了一顿,单清棠说到了主题:“李长老,今日老弟来访,一来是向你辞行,我不日就要离开蒙古了。二来呢,我这杰森朋友,面似中土人士,却又来自西方,他的身世至今成谜,只有腕间一处刺青或可为证。哥哥你见多识广,看看是否见过这个刺青?”
杰森忙不迭地伸出手去,露出手腕上“望乡”二字。李长老只轻轻看了一眼,喉头滚动,却立刻摇头说道:“不曾见过。望乡望乡,不知几森先生仙乡何处?”
“就是不知道,才有此一问。”杰森死死盯着李长老的眼睛。
后者与他目光对视了一眼后立即避开,低头沉吟道:“这字体,村里的年轻人如今已经有一大半认不得了。前些年我们多说突厥语,这些年在蒙古人治下,年轻人又都说的蒙古语。等老朽百年之后,我后堂留下来的那些书籍怕是早晚会成一堆废纸,让他们拿去烧火烤肉用了……”
单清棠看着杰森,露出爱莫能助的惋惜神态,对李长老说:“顺应自然吧,来,喝!”
……
到了晚上,李长老给众人安排了住宿之处。床上铺着羊毛毯子,窗户上钉着毡布防风,和蒙古人的用具没什么两样。
杰森心中不甘,总觉得宴会上单李二人的对话中有更多的信息可以挖掘,于是便到单清棠的屋子外敲门,打算细细询问,没想到单清棠居然不在屋里。
“大半夜的跑哪去了,神神秘秘的!”杰森嘟囔着,但也没辙。眼看距离真相只有一步,却怎么都摸不到,这种感觉让他抓心挠肝的好难受。
“李长老回答我问题的时候,眼神闪烁,故意偏离话题,一看就不对劲!”杰森想着,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他忽然想起李长老提起的后堂藏书,于是立刻下定了决心,要是不把事情弄清楚,他这一晚上也会彻底失眠。
这间大宅子的格局和西方人的建筑截然不同。无论之前科尔班的家,还是卢森堡的领主城堡,亦或自己当镇长时的住宅,无非是分个一二三楼。可这间宅子全是一层的房间,但是占地极大。几进的院子、错综复杂的走廊和拐角,杰森独自在里面瞎闯,差点迷了路。
一间屋子里有烛光摇曳,隐约传来女人的声音。杰森走进了发现门虚掩着,屋里有几排书架,之前见到的年轻姑娘正坐在里面读书。
姑娘此时解开了发髻,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背后用一根红绳拴着。她捧着一本线装书,正用结结巴巴的汉语朗读着: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则无不治。”
杰森愣愣地站了半天。他知道女孩念的是《道德经》,他小时候是学过的。朦胧中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记忆最深处浮现出来,让他不由得将这记忆的话语脱口而出:“民不争,可异族会来争。自己不为盗,却有他人来盗。心不乱,却有人让天下乱。心虚而饱腹、志弱而骨强,最后就会变成别人刀下的猪羊。”
女孩被杰森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但细细听完后却觉得有些道理。她脸上一红,合上书本问道:“是被我吵醒了吗?”
杰森摇头:“我本来就睡不着。”
女孩大方地伸手说:“请坐。”
杰森随意坐下,也不跪着,依旧是两腿岔开,后背靠着书架说:“我想我一定和你们是同族,你念的《道德经》我是读过的。倒是蒙古语,我来这片土地之前一窍不通。”
女孩把书递过来说:“你读读看?”
于是杰森随意翻开一页读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於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女孩托着腮细细听着,最后赞了一句:“你读得真通顺,村里没几个人能做到像你这样了。”
说着又从书架上拿出另外一本书说:“试试这个?”
杰森也不客气,翻开就读:“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女孩听完后忙问道:“说的什么意思?”
杰森解释道:“就是说在月亮下面,有一个脸蛋和身材都美的不行的姑娘,让我看了以后心里烦躁的很。”
女孩沉思了一会,奇怪地问道:“为什么会烦躁呢?一个美貌姑娘难道不该是赏心悦目的么?”
“啊这个……”杰森挠头笑了笑,“大概是因为看得见摸不着吧……”
女孩抿嘴一笑,说:“原来这些古人文绉绉的诗歌也不老正经的。”
“是啊。”杰森言不由衷地站起来,在书架上翻找。
“找什么呢?”女孩说,“你再给我念一段吧!这里面好多书都没人知道什么意思了。”
“抱歉,小妹妹,我想找找有没有能解开我身世的。”杰森边翻边说。
“诶你别动了,都翻乱了!”女孩微微皱眉,站起来阻止杰森,“你说说你想知道什么,没准我能告诉你呢。”
杰森问:“今天李长老和单清棠说的那些什么金啊宋的,你给我讲讲是啥意思?”
“这个啊,”女孩噘起嘴,“我也听不太懂,大概是我们这一族离开故乡后发生的事情吧。”
“那……”杰森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思路后问道:“你们是从哪来的?”
“这个问我就对了!”女孩拍拍地板,表情得意起来,“你先坐下吧。关于我们的来历,爷爷从小就经常跟我说,要我们永远不能忘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