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合安排的云梯和攻城锤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抵达城墙下的,他对此得意不已。蒙古人的命是最金贵的,只有同时登城,才能分散对方的箭矢,避免更多的损伤。
但随后他就发现了不对劲。进攻大门的骑兵怎么都挤在门口不进去?这些叛军难道真的这么难啃?
啊,哈尔巴拉进去了!我的这员大将出马,没有问题了。
嘶……怎么骑兵退了回来?
脱合一抽马缰,迎面赶了上去,他要近距离观察城门处的战况。退回来的骑兵聚拢在他身边,一人报告道:“哈尔巴拉被斩马者杀了。”
斩马者?那不就是杰森吗?脱合又惊又怒,转头看去,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尸墙后面爬上来,站在高处睥睨着整个战场。
他的长剑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缺口,那都是已经阵亡的勇士拿命在上面留下的。他踩在蒙古人的尸体堆上,浑身涂满了鲜血,狰狞得好似来自地狱的魔王。
杰森也看到了脱合,他用手中残剑指着对方,另一只手缓缓做出了割喉的手势。
“脱合,这就是你平叛的方式吗?老子还等着你派兵来救呢!你他妈居然将镇子一把火烧个精光!”
一支冷箭射来,正中杰森肩头。杰森微微摇晃了一下,眉头都不皱,伸手直接将箭枝从身上拔了下来,随意丢在地上。
又有几支冷箭飞出,却被及时赶来的同伴用盾牌挡住,持盾的人中除了罗斯战士外,还有一个红发飘扬的少女。
而在这过程中,杰森始终直挺挺地站着,手中剑稳稳地指着脱合,剑尖没有一丝摇摆。
“马奶酒还是葡萄酒,不是由你决定的。要是不愿把它们混成鸡尾酒,那就让我们各喝各的罢!”
脱合抬手制止了蒙古射手,催马又往前跑了一段距离,大声说道:“杰森,是我。让我们聊聊吧,你有什么要求,我可以……”
“滚蛋,要么就死!!!”
杰森发出一声洪亮的断喝,声音在夜色笼罩的森林中回荡,震得树枝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
脱合皱起了眉头,回头看向身后的士兵。得到命令的骑射手再次搭箭上弦,准备用一轮齐射彻底埋葬这个狂妄的奴隶。
可就在这一回头的功夫,脱合突然感觉心中一阵翻涌,喉头有些发甜。他立刻捂住了嘴,但鲜血仍然无法抑制地从指缝中喷出。他猛拉马缰想要掉头,却觉得眼前一黑,当即摔落马下。
蒙古军中响起了退兵的号角,罗斯人不久前还感觉城墙已经快要守不住了,现在却惊讶地发现蒙古人正在缓缓撤离。他们杀掉了城墙上来不及逃离的蒙古人后,纷纷向旁人打听,每个人得到的答复都是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斩马者用一声浑厚的龙吼吓死了脱合。
……
镇子外的森林里,一场新雪把蒙古军队的脚印掩盖,又恢复了往常的静谧。
杰森铲完最后一铲土,被这坚硬的冰原冻土累得气喘吁吁。镇子里的基督徒都埋在教堂后面,所以乌提的坟墓更显得孤僻冷清。
“真是抱歉。”杰森拿起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对着面前这个土丘露出自嘲的苦笑,“没曾给过你一个热闹的婚礼,如今连个体面的葬礼也没有……”
“你半生受苦,跟着我也没享过几天福,可你每天依旧挺满足。”
“我以为能为你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报仇,可现在冷静下来想想,要是你在我身边,一定不会希望我像刚才那样拼命,对不对?”
“你放心吧,我会把卡丽养大的。我早就说过了,她就是我的亲女儿。”
杰森紧了紧背上的包裹,里面放着那捆曾经让乌提爱不释手的丝绸。
“我会亲自看她穿上这匹丝绸做的嫁衣,我保证……我要走了,以后估计没什么机会来看你了,你,好好休息吧……”
米娅抱着卡丽,一言不发站在旁边。卡丽吃了米娅给的阿拉伯点心后,现在已经又沉沉睡去。
“我来抱吧。”杰森擦了擦脸上的泪,轻手轻脚接过卡丽,然后静静看着面前的米娅。姑娘瘦削了很多,原本就是小麦色的皮肤被晒得更黑了些,只有一头红色长发不改昔日风采。
“米娅。”杰森叫道。
“嗯。”米娅答应一声。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杰森问。
“先去了罗姆苏丹国,后来被带到巴格达,然后跟着撒拉森人来到这儿,最后认识了雅科夫给我指了路。”米娅简单地说。
“你……受苦了。”杰森叹道。
“值了。”米娅说。
“那咱们走吧。”杰森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嗯!”
姑娘没问杰森打算去哪,反正如今已经找到了他,就没有再分开的道理。
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将心比心,杰森也没有理由不善待身边任何一个有心的人。死者已矣,生者依旧要与命运抗争。两人都是聪慧之人,这层窗户纸没有必要在当下捅破。
回到镇子里,杰森打算向雅科夫辞行,但副官告诉杰森,雅科夫在兵营里和人谈事。
这个副官就是当初劝说自己留在镇子的那位,也是一箭射中火罐的神箭手,戈尔斯基。杰森见他脸有不忿之色,便询问是哪里来的客人。
“基辅大公派的。”戈尔斯基咬着牙说,“我们的行踪肯定就是这个混账透露给鞑靼人的,现在见我们胜利了,居然又腆着脸派人来讲和。要我说就直接杀到基辅去把那个狗东西杀了,占了他的城堡……”
杰森没有搭话,把自己打算离去的想法告诉了戈尔斯基,托他转告雅科夫。在蒙古帝国昂扬上升的国运面前,无论选择对抗还是妥协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你是我们的英雄,等我们有一天胜利了,应该在纪念碑上铭刻你的名字。”戈尔斯基说着,命人牵来两匹好马,又准备一包干粮。
“抱歉,除了心中的感谢外,我们无法给你更多。”戈尔斯基动情地说。
“这就足够了。”杰森牵过马缰后点点头。因为米娅自己还有一匹红马,所以杰森将他们的行李放在了第三匹马背上。
正准备离开,一个干瘦的人影却拦在了杰森马前问道:“杰森,朋友,你这是要去哪里?”
杰森眯着眼睛看着来人,冷哼一声说:“单,你的主人死了,你是不是来给他报仇的?”
单清棠呵呵笑着:“杰森,这话从何说起?戈尔斯基,告诉他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戈尔斯基连忙说:“单是我们的朋友,给我们提供了不少帮助。”
见杰森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单清棠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杰森你猜,脱合为什么会在阵前吐血不止?”
“我怎么知道。”杰森说着,突然眼前一亮,也压低了声音问:“难道是因为你给他的春药里……”
单清棠得意地抚摸着胡子“呵呵”笑了起来:“斩马者一声怒吼,令蒙古大军不战而走,不久之后必会名震天下。”
杰森说了句:“进我的屋子说。”说罢打算下马,单清棠拦住说道:“不用,我刚好也要走了,咱们上马边走边聊吧。”
于是三人四马抱着个孩子,从大门离开。城门口的罗斯叛军见到杰森出现,有人高喊了一句:“向斩马者致敬!”
所有人都将右拳放至心脏部位,然后向前平伸出去,行了一个标准的罗马军礼,目送他们的英雄缓缓离开。
杰森看到叛军正在清理死者的尸体,罗斯人会被运到教堂后院埋葬,而蒙古人的尸体则全部堆在一起烧掉。他突然想起一事,急忙拨转马头回来问道:“和我决斗的那位蒙古人,哈尔巴拉,你们烧掉了吗?”
负责清理尸体的人四处找了找,回来告诉杰森:“还没有,在那边堆着呢!”
杰森下马走过去,看见哈尔巴拉仰天躺在一辆手推车上,死后的样子仍是怒目圆睁,巨口微张,不禁叹了一口气。
“拜托你一件事情。”他转身对那人说,“替我把他埋葬在草原上,不留坟头,用马匹踏成平地。他是我的朋友,更是一个好汉,理应按照蒙古人的方式下葬。”
那罗斯人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斩马者的忙,我肯定是要帮的。这位好汉我也见过一面,有一年征收赋税的时候他是领头的,没怎么为难那些拿不出钱的穷人。兄弟们,你们听见斩马者的话了,这架推车先留在这儿,天亮了送到草原去!”
杰森感激地朝那人划了一个十字,说:“给你添麻烦了,愿主保佑你。”
“也愿主护佑你一路顺风,斩马者。”那人回礼说道。
旁边一个年轻的小兵则在摆弄哈尔巴拉的战刀。他用手摸了摸刀刃上的缺口,又偷偷瞄了一眼杰森背上同样满是缺口的长剑,嘴里嘟囔了一句:“这就是勇士的战斗啊……”
出镇子之后,杰森才又问单清棠道:“这么说,你一早就是这些罗斯人的内应?”
单清棠笑道:“他们并不清楚我做事的方式,最多算是盟友吧。”
“若是没有他们的起义,你也会毒杀脱合吗?”杰森又问。
“搅乱蒙古人的统治,便是我的目的。”单清棠淡淡地说。
“可光是一个脱合,千户而已,管辖的地方就那么大,又能对罗斯人起到多少帮助呢?”杰森沉吟道。
“杰森老弟,这你就小看我啦!”单清棠再次神神秘秘地笑了起来,“现在这个小娃娃大汗的短命老爹,撒里达,才四十出头的年纪,你猜他为什么会突然暴病身亡?”
“也是你干的?”杰森这回更加震惊了。
“这一下,这小娃娃汗目前能够倚仗的人物,就只剩下基辅大公了。”单清棠说。
“那么你是为这个基辅大公办事的?”杰森问。
“不,我们从未谋面。”单清棠说。
“唉,这下我可糊涂了。”杰森说,“政治的游戏,果然不是我这个脑袋能够玩得转的。”
“哈哈,杰森老弟,你虽然无意于这游戏,却是推动整个事件最重要的力量呀!”单清棠笑道,“总之,你只需要明白我不是你的敌人就对了。”
“那么你现在去哪?”杰森又问。
“去拜访几个朋友,你呢?”单清棠说。
杰森看了看米娅,说:“去君士坦丁堡,找我朋友。”
“那就是往南了,刚好我们顺路,一起吧!”单清棠说。
旅途枯燥,杰森和单清棠又聊起了基辅大公这个人。杰森说了他派人和雅科夫见面的事情,单清棠微微一笑,解释道:“放心吧,这个大公从来没有自己出面打压过罗斯人的起义,他只是喜欢在蒙古人面前卖好而已。”
“那么他派人联络雅科夫又是为什么呢?”杰森问道。
“养寇自重!”单清棠眼中精光一闪。
“嘶……你是说这些叛军,只不过是基辅大公获取权利的筹码?”杰森似懂非懂地说。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仅如此。”单清棠说,“等蒙古人明白,罗斯人这块地方只有靠罗斯人自己来管理才会太平的时候,他们自然会放开权利。”
“而一直在蒙古人面前卖乖的基辅大公,就是放权最好的对象。”杰森补充道。
“没错。”单清棠点头,“如果这些真能实现,对罗斯人来说不也是好事吗?”
“因为两边都信任他!”杰森这下明白了,原来自己和单清棠竟然真的是一个大事件的推动者。
唯一不同的是,自己是被命运之手推着,凭着一己好恶行事,而单清棠却早就看透了其中的关联。
“你这么一说,我更加忌惮你了。”杰森冷着脸说道,“这一切,可不是一个普通皮匠兼传教士能做出来的事情。”
“你说的没错,老弟。”单清棠说,“我只不过是这个计划的执行者罢了……”
沉默了一会,单清棠突然唱起了一首豪气干云的歌,把卡丽吓了一跳。歌词唱道: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歌声高亢悲凉,被单清棠沙哑的公鸭嗓唱出来,当真有着一股说不出的爽快。但杰森震惊的却不是这歌声,而是他的歌词。
这是一种在杰森的记忆里从未从别人口中听到过的语言,但自己却完完全全听得懂!
杰森眼睛瞪得溜圆,一把抓住单清棠的胳膊,高声问道:“老单,你唱的可是你家乡的语言?”
单清棠没有回答,因为他看到了杰森袖子里露出来的半截胳膊,以及上面显眼的刺青。那是两个大大的隶书汉字:
望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