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步回到屋里，杰森仍旧心绪难平。没想到蒙人之祸，竟至如此。
推开房门，却发现乌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举着烛台在客厅等他。
“你去哪了？”女人问。
“我……你怎么还不睡？”杰森觉得一言难尽，所以干脆反问对方。
乌提上前帮杰森解开外套，温柔地说：“我把卡丽哄睡了，本来想偷偷来找你的，可是却发现你的床是凉的。大晚上的，以后可别这么吓人。”
杰森搂住了乌提的腰，将她抱到椅子上坐下。乌提想来吻他，却突然听到杰森问道：“乌提，和我说说你的事情吧，你是怎么……成为奴隶的？”
“干嘛？我跟了你这么久，你从来没问过我的事。”乌提疑惑地说。
“那时候我连自己的事都没想清楚……以后保证不会这么马虎了。”杰森挠挠头。
乌提叹了口气，悠悠讲述起来。在她的记忆里，曾经家中也是有几十头绵羊的。西边的罗斯人和南边的突厥人都经常来草原上和他们做生意。
“小时候爸爸经常对我们说，突厥人很坏。”乌提说，“他们说着和我们同样的语言，却经常将我们的人抓走当做奴隶卖掉。那时候小孩若不听话，大人就会说‘让突厥人来了把你抓走’这样的话……”
可是后来她发现，蒙古人才是真正的噩梦。乌提有一个哥哥叫拜巴尔，就是被蒙古人抓住卖掉的。
“听说那些被卖成奴隶的，最后都去了埃及。”乌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埃及总是需要奴隶。有时候我会想，那个地方的奴隶难道不会多到连主人都管不住吗？”
总之，乌提的父母是幸运的，他们在蒙古人来之前就去世了，留下几个无依无靠的儿女，任凭蒙古人摆布。
“那你和卡丽的爸爸结婚的时候，有没有……我是说，蒙古的大人有没有把你……”杰森其实关心的是这个话题。
“进蒙古大人的帐篷？有的。”乌提倒是很坦然，“所有钦察女人嫁人前一天都得去。卡丽的爸爸当时正想在蒙古人那里谋个护卫的差事，听说这事以后还挺高兴呢！”
杰森顿时火冒三丈，挥拳砸在桌子上:“这算什么男人！”
乌提温言劝道:“嗨，那时候能活下来就是万幸啦！我也有一个朋友誓死不从，第二天尸体就被丢到荒野里喂了狼。不仅她自己死了，还害得她的情人被收成了军奴。”
说到这里，乌提突然站起来说:“我去给你倒杯酒。”
杰森却留意到，她转身的时候不经意地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
“那卡丽的生父是谁，你分得清嘛？”杰森问。
乌提端着酒杯回到杰森身边坐下，沉默着摇了摇头，最后淡然笑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吗，你不是一直想让她管你叫爸爸么？”
“没错。”杰森毫不犹豫地说，“可这小丫头不听我的呀！总是杰森杰森的喊着。”
“安拉保佑。”乌提轻柔地把头枕在了杰森的腿上，“让我能碰见你样的男人，以前吃的苦也算值了……”
两人缠绵了一会，杰森又好奇地问东问西：“当时你那个，就是那个，进的是谁的帐篷？”
“我都忘了……”乌提枕着杰森糯糯地说。
“不会是脱合吧？”
乌提“噗呲”一声乐了出来，说:“怎么，是你认识的人你就接受不了啦？”
“那小子……色色的……”杰森翻了一个白眼。
“不是的，一般的姑娘都进不了那颜那种大人物的帐篷。”乌提咯咯笑着，“也就是像你这种百户长级别的人，糟蹋过的女人最多！”
……
第二天杰森起了个大早，他从厨房里寻了一口锅，又拿上了桌上的烛台，在乌提惊异的目光中推门而出。
“铛铛铛铛！”杰森一手拿锅一手持烛台，沿着大街边走边敲，口中不停地喊道:“起床啦！都给我出来啦！小教堂门口集合！”
不久之后，镇上的人们揉着惺忪睡眼来到指定地点。他们看见昨天新来的镇长此时正独自站在台阶上，身边没有一个蒙古护卫。
“我叫杰森，可能你们也不在乎……”等人差不多到齐后，杰森朗声说道，“不过有人已经知道了，我就是这里的新镇长，这个身份你们不能不在乎！”
“我不是蒙古人，所以那颜也不指望我来行使什么狗屁的初夜权。你们给我听好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能在这待多久，所以……”
在人们不解的眼神中，杰森朝着人群指了指:“米哈伊尔，索菲亚，出来！”
这对年轻人昨晚被杰森折腾得心有余悸，闻言后不敢怠慢，立刻快步站了出来。
“……所以那些有心上人的，想要结婚的，趁我还是镇长，赶紧都来办了！牧师呢？牧师，你也过来！”
昨夜那位牧师也来在了这对年轻人的旁边，几个人你望我，我望你，都不知道杰森要干什么。
杰森看他们还在发愣，猛地对牧师吼了一声:“发什么呆？赶紧进教堂，主持婚礼啊！你们这些人都进去，去见证新人最重要的时刻去！”
人们这才明白过来杰森的意思，他们拥挤着纷纷走进小教堂，乱哄哄地找位置坐下。牧师将昨晚已经进行过的程序又重新来了一遍。
“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健康还是疾病……你愿意吗？”
“我愿意！”
虽然从名义上讲两人现在已经是夫妻了，可索菲亚仍然觉得，只有在这教堂中，自己与爱人的关系才真正受到了主的赐福。
丈夫拥吻着她，爸爸怜爱地看着她，人们鼓掌祝福着她。索菲亚的双目蒙上了一层泪水，迷离中，她看见教堂门口那个身量不高的东方男人潇洒地转身离去。
不久之后这个新镇长的命令就传到了所有居民的耳朵里：“初夜权，作废！”
几天之内，又有三对情侣在教堂举行了婚礼，而且新娘也不再需要被送进镇长的卧室。于是，在杰森来到这个镇子后没几天，他又获得了一个新的称号:“好人”。
原以为日子从此可以过得舒舒坦坦，可就在两个星期之后，那颜脱合的一道命令被信使送到了杰森的桌子前。
“我认不得这些字，你给我念吧！”杰森对信使说。
信使看起来也不识字。实际上这时候蒙古的文字才被发明出来没有几十年，普及率还很低。
于是那信使直接讲了出来:“那颜脱合打算再娶十个老婆，命令各地百户立即替他寻找草原上最美丽的明珠，十天之后送到他的大帐之中挑选。而且那颜还专门说了，不限种族。”
杰森皱起了眉，但是依旧一丝不苟地问道:“我这镇子周围都不是草原，全是森林，找不到草原上的明珠怎么办？”
“这个……森林里的珍宝也行吧。”这信使居然把杰森的话当真了，踌躇着说道。
“那不是违抗命令嘛，那可是要处刑的！”杰森说，“你帮我回复那颜，就说我不敢违背那颜的命令，一会就去外面的草原找明珠，至于森林的珍宝就算了。”
“额……好吧！”这信使还真的仔细记了一下，随后离开。
信使走后，杰森将那张写有蒙古文字的纸张直接丢进了壁炉里，然后就对着那炉火发起呆来。
“想什么呢？”乌提正在忙着收拾房间，看到杰森的表情后问道。
“那个单清棠的药，真有那么管用？娶十几个老婆，一天到晚得多热闹……”杰森嘟囔着。
农夫们平时本就老实巴交，镇子里百业荒废，铁匠、裁缝、面包师都是在当地干了几十年的，也没听说和镇民有什么矛盾。蒙古人又有专门的收税队，征税这种事也不归杰森管。杰森觉得每天除了四处闲逛外也没别的事情可干。
镇子里还有几户蒙古人，也都是会点手艺的穷苦牧民。要么是会编羊毛毯，要么就是制奶酪。他们见杰森来，立刻以迎接贵客的礼仪接待。
杰森问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定居，一个老者答道：“只要能安顿下来，又有谁还愿意总是奔波迁徙呢。长生天保佑，我们的东西能拿到周围几个镇子上卖钱，再去牧民那里买点吃穿用品。木屋子住起来怎么样也比帐篷要好……”
有个汉子拿起“莫林胡尔”，拉着琴弓演奏起了音乐。这是一种类似鲁特琴的小乐器，马尾做弦，琴顶雕刻着一个马首。他的儿子，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在一旁伴着琴声唱起了动人的长调。
琴音绵远悠长，长调一音三颤，听起来优美中带着苍凉。杰森仿佛又看到了一望无尽的草原，看到了天际处起伏连绵的山丘，纯净的蓝天和低垂的乌云在亘古不变的天空中交替变幻，悲悯却又无情地俯视着人间的沧桑。
一曲终了，杰森的眼角有些湿润，端起主人敬来的酒碗，豪爽地一饮而尽。
能奏出如此扣人心弦的音乐的民族，怎会是天生的屠杀者？无非是为了生存罢了。
……
杰森离开后不久，那唱长调的少年偷偷跑到了镇外林子里，一个人练习起了呼麦喉音，从他的喉中发出一阵绵长沙哑的如风吹过洞穴般的低沉和声。
“苏和，你约我出来干嘛？”一个女孩子从树后面探出头来，金色的长发编成了两条辫子垂在胸前。
“啊，玛丽娜，你什么时候来的？”少年的脸顿时红了，停止了吟唱。
“我来了半天啦，就是不出来，想气气你呢。结果看你好像一点也不着急。”罗斯女孩说。
蒙古男孩急了，手足无措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娃娃，递到女孩手里说：“我怎么不着急呀，这个送给你，算我道歉了好不好？我不该在你们做弥撒的时候大声叫你名字的。”
罗斯女孩拿着瓷娃娃端详了半天，赞道：“真好看……”
“那你还生我气不？”蒙古男孩问。
“好啦，原谅你。”罗斯女孩说，“这个娃娃比你上次送我的娃娃小一点，要是能放进那个娃娃的肚子里就好啦……”
“嘿嘿，你真聪明。”蒙古男孩笑眯眯地说，“要不下次我让阿爸做几个木头的，中间切开，就可以放进去啦。”
“嗯！”罗斯女孩重重地点了点头，又问：“刚才你唱的是什么呀？”
“是潮尔，阿爸让我在节日晚会上表演的。”蒙古男孩得意地说。
罗斯女孩皱了皱眉：“真难听，别练啦，今天是礼拜日呢，要不跟我去教堂做礼拜吧？”
“哦，好……”
于是两个花季少年手拉着手，乐颠颠地朝镇子里的教堂跑去。
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后，有个身影慢慢踱了出来，脸上带着微笑轻声说道：“脱合，马奶酒还是葡萄酒，我想我已经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