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当杰森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赫尔穆特要他们留下的请求后,弗雷泽和他有过一次小小的争执。
弗雷泽问杰森为什么想要参与这场与他们毫不相干的战争,而杰森也用同样的问题拷问着自己的内心。
自从选择离开夏比镇,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流浪者后,杰森便被两股力量左右着。一个是要去蒙古,解开自己的过去;另一个则是回到夏比,拥抱自己的未来。而这段日子里,他不是被他人追逐,便是在追逐着他人,不是与树为伴,就是与草为友。
而当营救米娅的任务彻底失败后,他的心态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突然感觉到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薄弱,即便自己抱了必死的决心去和对方拼命,但最后将十几个佣兵尽皆斩杀的依旧是赫尔穆特一行四人默契无间的战术配合。
此行东去,还要经过无数的国家,遇见无数的人。而若没有朋友,他将寸步难行。
他觉得自己也应当像一把钢锯,即便被这命运的力量随意拉扯,也要在这个世界上锯下属于自己的痕迹,这痕迹的名字叫做“现在”。
所以杰森给弗雷泽的回答是:他曾经对琴娜承诺过,他要乘着三匹马拉的车子回到夏比向她求婚,而这样的车子……是要花上不少金币的。
“杰森?”赫尔穆特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肆意游荡的思想。他看向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卢森堡的领主大厅外。
“杰森,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公爵谈谈。”赫尔穆特似乎并没发现杰森的异样,微笑着对他说着,“不要离开,一会你们就在大厅里享受今晚的宴席。”
杰森点头表示明白。在目送赫尔穆特拎着铁箱子走上台阶进入领主大厅后,一伙四人就找了个角落坐下歇脚。
格哈德和黑勒两名扈从更多的时候喜欢保持沉默,从不主动开口搭腔,但若是别人先开个话题,他俩倒也算得上知无不言,杰森对此早已习惯。
“听这话的意思,公爵今晚要举行宴会?”弗雷泽问道。
“啊。没错。”格哈德咂吧着嘴唇,显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这不是各地的封臣都到齐了么?战争之前总要搞一次动员嘛!”
“我和杰森,怎么也有资格参加?”弗雷泽说,“我还以为能进去的人最低也得是个骑士。”
格哈德还没说话,杰森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说道:“这叫做此一时彼一时。”
回头看去,只见两个人正站在他们背后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容貌秀美,棕色的头发在耳边梳成两条环形发辫,身穿着淡紫色的紧身连衣裙,背后的细绳子把她的腰勒得像鸭脖子一样细长。
这一身装束本来就显得身材高挑,此时更是站在台阶上,高傲地仰着脖子,用鼻孔对着众人。旁边有个俊俏的男子,正一脸谄媚地跟在这女子身后。杰森觉得这男人似乎有些面熟,但也没有多想。
“我父亲说了,凡是公国中的勇士,都应当得到尊重和款待。”那女子偏着头打量着杰森,目光在杰森从斗篷下露出的小腿上停留了一阵,“不过我很好奇,一个农奴有什么样的本领可以被称作勇士呢?”
格哈德和黑勒无奈地叹着气,站起来朝那女子行了一礼说道:“伊莎贝尔小姐。”不明所以的弗雷泽也跟着站了起来。只有杰森仍旧大大咧咧坐着,仿佛没有听见一样。
但伊莎贝尔公主并没有生气,反而用更加好奇的目光看着杰森,对身旁的男子问道:“安塞姆,你看他这个长相可真奇怪。你说他是从哪个地方来的野蛮人?”
“我不知道,殿下。”安塞姆不屑地撇了撇嘴,“也许是东方来的异教徒吧?”
“可我感觉他更像蒙古人。”伊莎贝尔说,转过来对着杰森问道:“喂,农奴,你是蒙古人么?”
杰森依旧没有理会,自顾自的望着天发呆,一旁的弗雷泽却沉不住气了,语气生硬地对伊莎贝尔说道:“这是我的朋友,他不是农奴,殿下。”
“这个和我说话的人又是谁,安塞姆?”伊莎贝尔转头淡淡问道。
“他是个吟游诗人。”安塞姆赶忙凑上前说。见伊莎贝尔似乎对弗雷泽帅气的长相表现出了一丝兴趣,他连忙又补上一句:“他在军营里为那些士兵们演唱,歌词粗鄙不堪,远不能和您父亲的宫廷诗人相比。”
“哦,是嘛……”伊莎贝尔小姐听后,不置可否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再次看向杰森,不依不饶地问:“喂,蒙古人,你这个唱粗俗歌曲的朋友说你不是农奴,那么你腿上的那块伤疤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被你的主人打上的烙印?”
“这可不是被烙铁烫……”弗雷泽强压着怒火解释着,可安塞姆突然将声音提高了八度打断了弗雷泽:“伊莎贝尔小姐问的是这个蒙古人,不是你。莫非你的这个朋友不仅不懂礼数,而且连话也不会说吗?”
弗雷泽紧抿着嘴唇不再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杰森身上。杰森见状,无奈的叹了口气,不慌不忙站起来,右腿踩在台阶上,挽起裤腿,将整条小腿露出来。
有人倒嘶了一口凉气,因为他们清清楚楚地看见,在杰森的腿肚子上,赫然有着一片触目惊心的伤疤!
这伤疤清晰地分成三道,明显是一个巨大的爪印。嫩红色的软肉高高鼓起,从膝盖后弯处一直延伸至脚踝。爪印四周的皮肤更是皱皱巴巴,那便是被烧热的长剑烫伤的地方。可以说杰森的这条腿肚子上的皮肤,已经没有一处是完好无损的了。
“这是一头带崽儿的母熊给我留下的纪念。在那之后我为了防止感染,又用火焰灼烧了伤口。小姐如果感兴趣的话,就请随意观赏吧!”杰森大大方方地迎着伊莎贝尔的目光,一字一顿说道。
杰森的行为让安塞姆惊讶不已。不远处忙碌的仆人和士兵们也放下了手上的活,不明所以地向这边探头探脑,他们都不知道这个穿着平民服饰的家伙为什么突然在公爵之女的面前做出撩起裤腿这样粗俗的动作。
格哈德和黑勒惊讶地对望了一眼,却又同时从对方眼中读出了“这种好戏还是第一次见”的兴奋神情。
安塞姆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伊莎贝尔小姐的表情,打算一旦见到她露出不满的神色,自己就立刻站出来呵斥杰森。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伊莎贝尔小姐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
她围着杰森转了个圈,歪着头细细观察起了杰森的伤疤,嘴里发出啧啧的声响。
“唔~啊~哇!原来小熊真的可以把一个人弄得这么惨啊!这还只是抓了一下,要是一口咬下去的话……”这个身着华衣的年轻女人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伸出四个手指弯曲成爪,隔空瞄着杰森的伤疤比划了一个“挠下去”的姿势。
“那么,你是怎么从那头野兽的身边逃跑的呢?莫非是单腿蹦哒着跑掉的吗?”伊莎贝尔小姐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完全不顾形象。
“哦,哦,我知道啦,我知道啦!”她突然用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我听父亲说过,蒙古人都是神射手。你一定是用箭把小熊射死了,对不对?!”
不等杰森开口,伊莎贝尔又转向安塞姆问道:“喂,安塞姆。你说他和你谁的箭术更好?你俩比试比试吧!”
提起箭术,杰森这才猛然想起,这个叫做安塞姆的男人便是几天前自己在窗前看到的一箭射中飞鸟的那个家伙,怪不得自己觉得有些眼熟。
“乐意之至,殿下。”安塞姆神色自豪地回答道,并用挑衅的目光看向杰森。看来箭术是这个男人引以为傲的傍身技,甚至是拿来获取女人芳心的法宝。因为这人此刻的神态跟几天前射中飞鸟后朝女仆抛媚眼的模样毫无二致。
“我不会用弓。”杰森将裤腿撂下后淡淡的说。
伊莎贝尔小姐听罢翻了一个白眼,脸色也立刻冷了下去,咂吧着嘴说:“那么说你只是擅长逃跑而已咯?就像从你主人的庄园里逃跑一样……”
“不。”弗雷泽替杰森回答道,“他杀掉了那头熊,用的是一把匕首!敢问你的小跟班做得到么?”
伊莎贝尔用半信半疑的目光打量着两人,不知道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杰森这时候看见赫尔穆特从领主大厅门口现身,朝着自己招着手,于是对伊莎贝尔微微颌首:“容我们告退。”
不理身后两道意味深长的目光,他们直接走上台阶,跟随赫尔穆特进入大厅。骑士随便选了一个靠墙角的位置说:“就坐这吧,今晚的任务就是吃喝痛快,别的都不管。”
卢森堡的领主大厅十分宽阔,摆放的条形餐桌足以容纳几十个人,四对粗壮的石柱分立左右,撑起大厅高高的天花板。
室内的采光很差,只有左右六扇细长的石窗将户外的光线引入。原本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烛台架被放了下来,仆人们正在将固定在上面的粗大蜡烛逐一点燃。
空气很憋闷,随着赴宴的客人逐渐进入,室内的汗水味开始变得越发浓烈。在大厅的尽头,一个铺着柔软毛皮的王座上,这次宴会的主人,亨利·德·卢森堡公爵正和几个廷臣激烈的议论着什么。
亨利公爵身材微胖,下巴上蓄着稀疏的山羊胡,神情看上去十分疲惫,用一只手撑着脑袋,聆听着旁人的争论,偶尔开口插上一句。
杰森凝神侧耳,试着摈弃周围的杂音,使他们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
“……他们正在四处骚扰,而我们的农民正值春耕播种的关键时期……这样下去,到了秋天我们连过冬的食物都难以收上来!”
“狡诈的上洛林公爵,他们从去年开始就在囤积食物……”
“不能让他们随意在我们的土地上肆虐了,我们必须主动出击,而不是一直躲在城堡里等着他们找上门来……”
“你这建议只会白白浪费我们的兵力,只有城墙才能解决我们人数上的劣势!”
“……懦夫的想法!每天都有农民请愿者跪在我的面前,哭述着他们的房屋被烧毁、仓库被洗劫一空。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你让我怎么面对他们哀怨的目光?”
“所以你就要让士兵们白白牺牲在郊外的荒野上?等到敌人开始攻城的时候,难道你要让女仆和厨娘来守住这座城堡吗?”
“好了,好了。”亨利公爵揉着太阳穴无奈的说道,“我们看看赫尔穆特有什么建议。诶,他人呢?”
公爵抬起头环视着大厅,当看到赫尔穆特的身影时,他大声叫嚷道:“赫尔穆特,老朋友,你怎么溜到那个角落里去了?快过来,到我旁边来坐!”
赫尔穆特无奈地耸耸肩,回头笑着说:“这个军事顾问还真是不好当啊,一刻都不得安宁。”说罢拍拍屁股,朝着公爵走去。
就在这时,杰森的肩膀被人从后面重重的拍了一下。回头看去,发现格哈德和黑勒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干嘛?”杰森纳闷地问道。
“嘿嘿,你这家伙不错嘛!”黑勒挑眉笑着,“敢在那刁蛮的小姐面前做出这种举动,真让我们刮目相看。”
“没错,哈哈。”格哈德一拳打在杰森的肩膀上,笑嘻嘻地说:“你有没有注意那女人的脸色?我敢说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吃瘪过。”
黑勒则像对待亲兄弟一样搂着弗雷泽的肩膀,把他按在杰森旁边的座位上,说:“我开始喜欢上你们俩了,嗯嗯,你们的风格很对咱的脾气!”
弗雷泽犹豫地问道:“我们也没做什么吧?只不过说了几句……实话而已?”
两个扈从一左一右,将杰森和弗雷泽夹在中间。格哈德压低了声音说道:“估计你们也看得出来,那个女人刻薄得简直就像个鹰身女妖……反正我们哥俩是忍了她好久了。”
“残忍至极,万分凶恶。”黑勒补充着,“赫尔穆特爵士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也以同样的标准要求我们。别的还好说,唯独面对这个女人,我们俩可真是憋得难受。要是换做以前……哼哼……”
“以前怎么啦?”杰森饶有兴致的追问道。
“额,这个,嘿嘿……”格哈德看了一眼黑勒,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嗨,告诉你也没什么。其实我俩原本就不是贵族出身,在认识爵士之前,我们哥俩在山里面干着……干着这个打猎的工作……”
偷猎者!杰森一下子就明白了。根据这个时代的法令规定,森林中的一切东西都归统治者所有,无论私自砍伐树木或是猎杀野兽,甚至是采集浆果都等于是偷窃领主的财产。而偷猎者,便是这项法令的敌人。
他们往往只是一些贫苦的难民,为了填饱肚子而铤而走险。但是由于偷猎者居住在荒野之中,整日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为了躲避领主的巡逻队或者告密的过路者,他们距离杀人剪径的强盗可能也就只有一步之遥。
不过杰森可不在乎这个,反而觉得这二人的现在样子比以前可爱的多。也许是赫尔穆特对二人以贵族的礼仪进行约束,使得这两个扈从无所适从,所以干脆选择了保持沉默,但骨子里的那种放荡不羁始终没有被磨灭。
而当他俩见到弗雷泽和杰森没把伊莎贝尔小姐放在眼里的姿态,就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一般,简单来说就是臭味相投。
“说说你们的故事吧?”杰森笑了起来,“你知道,弗雷泽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故事的人,对吧弗雷泽?”
“没错!”弗雷泽答道,“也许我可以为你们编写一首诗歌呢?只要你们的故事足够精彩。”
“我们的故事?”黑勒侧着头想了想,“在认识爵士之前,我们的生活一文不值,充满了苦难和朝不保夕的担忧,不提也罢。倒是赫尔穆特爵士的故事,足以让你这个吟游诗人写上满满一大篇的长诗了。怎么样,你们想听么?”
这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变得暗淡下来,赴宴的客人已经快要将大厅里的座位填满。吊烛台被悬挂在天花板上,火把和火盆也在墙壁边熊熊燃烧,将卢森堡的领主大厅照得亮如白昼,一场宴会即将开始。
“比对麦芽酒的渴望更加强烈。”杰森迅速回答道,因为他隐约的预感到,这绝对是个不平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