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在从梅斯通往卢森堡的林间道路上,一辆满载的马车正不紧不慢地移动着。
车上的货物盖着厚厚的麻布,看不出载的究竟是什么,车上坐着七个全盔全甲的武士,连车夫也穿着锁子甲,腰间佩剑,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领主的正规军。
海因里希一脸抑郁地坐在马车尾部,耳边不时传来其他军士的谈笑声。
这次押运货物,领队者是雷诺伯爵新册封的骑士林德曼·穆勒,周围几个士兵也都是雷诺最信任的旧部下,而自己虽以熟悉道路为由被安排进来,却随时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被排斥感。这一路上,对方一直自顾自地聊着闲天,不时发出刺耳的哄笑,却没有人理会他这个前任的护卫队长。
“蒂埃博伯爵还活着的时候,什么时候让老子干过这种后勤的杂活?”海因里希不忿地想着,同时把屁股朝车内挪了挪,确认没有压住什么锋利的东西后才把屁股坐实。
车里装的这些武器是从梅斯郊外的一个庄园运来的。装车的时候,林德曼和那庄园的主人窃窃私语了好一阵,最后还拎出一口上了锁的铁箱子。而当他问林德曼箱子里是什么东西时,对方却只是简单的用“伯爵的特殊货物”搪塞过去,而且眼神里明显露出“不该问的就别问”的警告神色。
车夫的呼喝声打断了海因里希不愉快的回忆,他抬头张望,发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他费力地扭过脖子向前方看去,发现道路的中间横着一根粗壮的树干,似乎是刚刚倒下不久,偏巧正压在对面的一块岩石上,和地面之间露出了一段空隙。而就在这空隙之间,卧着一匹灰色的小马。一个年轻人正焦急地站在一旁,求助地看着马车上的武士。
“喂,你,这里是怎么回事?”林德曼警惕地问道。现在整个帝国都不太平,战争肆虐,匪徒当道,而强盗惯用的伎俩就是锯断树木拦住过往的车辆,随后实施抢劫,此情此景不由得他心头紧张。
“骑士老爷,求求你行行好吧!我好端端地在这路上走,这颗树偏偏就砸在了我的身上,要不是有这块岩石挡住,我现在已经是一团肉泥啦。现在我这可怜的马儿被压住啦,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小时啦,求求你们帮帮我,把这树挪开吧!”这年轻人愁眉苦脸地对林德曼说着。
林德曼犹豫片刻,见年轻人不过十七八岁,面目白净帅气,金色的卷发上却沾着好些干草枯叶,身上没带武器,而是背着一个鲁特琴,于是问他:“你是哪里来的,做什么的?”
“我是从勃艮第来的,我是个……额……是个吟游诗人,听说这里打仗了,我想来看看能不能表演些节目,赚点小费。”年轻人一脸媚笑地回答道。
“吟游诗人?”林德曼跳下马车,走到年轻人身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凶巴巴地问道:“你说吟游诗人的时候,干嘛吞吞吐吐的?”
“没有!没有!”年轻人有些惊慌,赶忙解释说:“我其实是个……见习吟游诗人,还没学成,老师就死了。”
林德曼也懒得再问,走到倒下的树干旁细细观察,发现这棵树的断裂面不像是被斧子劈断的,里面的木头也已中空,而且朽了大半,果然是一棵枯树,这才放下心来,对车上士兵挥挥手命令道:“把它搬开!”
“请几位大人小心点,千万不要伤了我的小飞鼠呀!”年轻人说道,随后又轻轻抚摸着那匹灰色小马的臀部,温声说道:“小飞鼠,小飞鼠,你乖乖的再坚持一会哦,爸爸马上就救你出来啦!”
林德曼听的浑身一阵鸡皮疙瘩。旁边的士兵们开始动手搬树时,年轻人又不断说着:“轻点,轻点……”林德曼终于忍不住呵斥道:“你给我闭嘴,躲开点!”
“是,是。”年轻人陪笑着,站在了一旁。
这树有一人合抱那么粗,士兵加上车夫八个人一阵使劲,才勉强把它从小马的背上挪开,却也已经累得够呛。
年轻人抢步上前,关切地对着他的马说:“小飞鼠,小飞鼠,你快快站起来呀!你要是受伤走不了路了,爸爸以后该怎么办才好呀……”
那匹小马听到这里,果然“蹭”的一声站立起来,甩甩脖子,活动着四个蹄子,欢欣地嘶鸣一声,竟是安然无恙。
“啊,哈哈,小飞鼠你没事啊,可吓死爸爸了……”年轻人抚摸着小马脖子上的鬃毛,开心的神色溢于言表,随即对林德曼鞠躬说道:“谢谢你爵爷,我们走啦!”
“回来!”林德曼没好气地吼道,“你的马没事儿你就要走啊?这树还拦在这里,我们的马车怎么过去?”
年轻人看看骑士,又看看树,忽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说:“哦,哦,我明白。我给各位弹奏一首歌曲鼓鼓劲,好不好?你放心,这是免费的,绝对免费的!”
林德曼气不打一处来,但转念一想,这吟游诗人看起来也是弱不禁风的模样,要他帮忙抬树估计也是白搭,所以也没有理会,走到枯树边对周围人喝道:“准备,一,二,使劲!”
那边几人在费劲地搬着树,这边年轻人拿着鲁特琴已经弹奏起来,边弹边唱着:“家乡的麦穗在摇晃,像马克西姆夫人洁白的手臂一样……”
才唱了没两句,就听见林德曼的吼叫声再次响起:“放下!快……放下!”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年轻人唱的实在是太难听了!不仅琴声忽高忽低,节奏忽快乎慢,嗓音也是沙哑干涩,没有一个字在调子上。这幸亏是在白天,若是半夜三更来这一嗓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墓地闹鬼。
众士兵听到这嗷嗷一嗓子类似怪叫的歌声,刚刚鼓起的劲头顿时泄了大半。林德曼原本还有带这人跟自己去军营演唱的念头,现在却只想把拳头狠狠砸在他的门牙上。难怪这人说自己是吟游诗人的时候支支吾吾的,就他这个嗓子就算给聋子演唱也挣不来小费啊!
“你给我走,别让老子再看见你,滚!”林德曼恶狠狠地瞪着年轻人吼道。后者立刻陪笑的点头说:“是,是,谢谢你爵爷,愿上帝保佑你们,保佑你们所有人。”说着牵起他的灰马,从路旁绕过横着的树干向前走去,边走还边回头向众人挥手微笑。
怒视着一人一马走远后,林德曼才气哼哼地命令道:“再来!一,二,走!使劲……”
费力好大的劲,歇了三四个回合,枯树终于被挪到了路边。几个人都累得汗水直流,手脚发软。林德曼喘着粗气,从腰间掏出水壶猛灌了一大口,才又吩咐:“上车,继续前进!”
于是马车又缓缓移动起来。林德曼懊恼地瞟了海因里希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海因里希,你说这条路你来回走了至少十次了,那今天这个倒霉事你也遇到了十次么?”
“哼,这种破事我当然是头一次……”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众人突然听见屁股下面传来“咔擦”一声脆响,左侧的两个轮子竟毫无征兆地飞了出去,整个马车猛地侧翻过来,将措不及防的所有人掀翻在地。坐在侧面的四个士兵格外悲惨,由于马车是向左倾倒,左侧两人登时被满车的货物盖在了下面,而右侧两人则被这股巨力甩在了半空中,后脑落地,碰了个头破血流。
林德曼也摔在地上,晕乎乎的还没回过味来,猛然发现路旁林子里出现了三个人,手持长剑正直奔自己而来。他也算是反应神速,不等完全站稳就赶紧抽出佩剑,凭借着战士的本能“铛铛铛”连续招架住那人三剑。
怎奈他此时手脚已经累得发软,从车上摔下后更是晕头转向,眼见第四剑朝自己直刺而来,胳膊却怎么都再抬不起来。当即喉咙中剑,血如泉涌,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海因里希从车尾摔下后,刚要挣扎着爬起,忽听到身旁枯叶中“哗啦”一声响,从土里“钻”出来一个东方面孔的人,将剑刃直接架在他的脖子上,口中低喝一声“别动!”,于是只好乖乖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其余士兵被这伙人一一杀死。
从马车翻倒,到七人毙命,只不过短短几瞬。海因里希看到刚才的年轻人牵着灰马从前方折返回来,跟这伙人有说有笑地打着招呼,心知一定是这个唱歌如鬼叫的“吟游诗人”搞的鬼,但至于车轮为什么会突然散架,却怎么也没想明白。
眼见对方在散了一地的货物中翻找出那个上了锁的铁箱,心中顿时大急,脱口而出喊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东方面孔的人将一团东西塞在他的手上,低声说道:“拿着这个,回去看。”说完后,海因里希觉得架在喉管上的剑刃被移开了。他知道此时再问也是徒劳,慢慢站起身来,也不敢去拾武器,低着头便要离开。
“等等,”对面一人叫住他说,“你可以把马骑走。”
海因里希深深地看了那人一眼,见这人四十岁上下年纪,满面风霜之色,两鬓已经斑白,但目光炯炯,而且似乎有些面熟。当下也不敢多看,朝他点了点头,解开一匹拉车的马,骑上之后迅速离去。
这伙人正是弗雷泽、杰森、赫尔穆特和他的两位扈从,当然少不了奇人“鼹鼠”。此时他们相视一笑,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战利品。
……
当赫尔穆特细细说出他的计划时,杰森仿若乡巴佬进城一样,感觉自己被带进了一个新天地,原来仗还可以这么打!而一旁的弗雷泽则格外的兴奋,因为这次的主角竟然是他。
整个计划的核心,就是靠弗雷泽的演技让对方相信这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只是一个意外,并不停的说话甚至唱歌来分散对方的注意力。
鼹鼠则故技重施,在道路中间挖掘了一个土坑藏身。这个矮小的侏儒事先预估好了距离,当马车停下时刚好停在他的头顶。而当弗雷泽吸引了车上士兵的注意后,鼹鼠则用一把手锯将车轴锯裂,只留一丝相连。这门手艺极其考验技术,既要马车移动起来后稍受震动就会断裂,又不能让它立刻断裂压到下面的人。当杰森对这计划表示怀疑时,鼹鼠却轻蔑地一笑,说了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赫尔穆特和他的扈从就躲在林子里,而杰森则藏在鼹鼠挖的坑中,一等马车倾翻就立刻现身制住了海因里希。
此外,赫尔穆特本来打算随便找棵树锯断,但杰森却沿着这条路寻觅了大半天,最终还是发现了这么一棵枯树,然后用绳子加杠杆的方式将它拽倒。这么做虽然费事,却让对方的警惕消除了大半,无形中也降低了弗雷泽的危险,让赫尔穆特大为赞许。
最后不得不提的,是弗雷泽牵的那匹灰色小马“小飞鼠”。这匹马是赫尔穆特家里养的,不过两岁年龄,却极通人性,并和弗雷泽格外亲密。当弗雷泽轻拍它脖子时,小飞鼠就会立刻躺下,装作受伤的样子,简直是天生的演员。
赫尔穆特原本的计划只是锯断树木,躲在一旁,等士兵搬树后极度疲劳时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但杰森、弗雷泽和鼹鼠却纷纷将各自的想法和技能添加进来,使得这个计划变得天衣无缝,甚至像一场华丽的舞台剧般完美。不算弗雷泽和鼹鼠,真正抽出武器的人只有四个,却毫发无损的击败了对面八个全副武装的战士。
谁又能预料,这种闻所未闻的奇思妙想,在杰森心中打开了一扇大门,从此将他领向了一片从未踏足的神奇天地。
几人劈开铁箱,掀开盖子,满箱亮闪闪的银币展露在所有人眼前。银币上面放着一张契约,大致意思就是巴尔伯爵以某某地方大片庄园土地做抵押,向圣殿骑士团贷款五百银币及兵器若干,五个月内偿还,可以用战利品折现云云。
“看来,这个巴尔的新伯爵,是连佣兵的佣金都付不起了啊……”赫尔穆特笑着说。
“好了各位,我要回去了。”鼹鼠突然从土坑里爬了起来。在之前短暂的交战中,这个巧手侏儒一直躲在他挖的坑里没有露面。
“这些,就当是我的报酬了。”他毫不客气地伸出手,在铁箱里捡了十枚银币,犹豫了一下又多捡起两枚,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还不忘拍上一拍,“出于友谊的考虑,给你们打个八折……不用谢了!”说完便哼着小曲,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开了。
杰森见赫尔穆特并没有阻拦,所以也没有多说废话,直到鼹鼠走远,才问赫尔穆特:“你是在哪认识这个……额……这个……”
“怪胎,是吧?”赫尔穆特的一个扈从格哈德接过了话茬。杰森连忙抛出一个“这可是你说的”的神情,调皮地点着头。
“爵士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这家伙刚刚从梅斯主教的卧室里偷出一个黄金镶嵌红宝石的酒杯,在郊区的夏日集会上贩卖。”在众人返回卢森堡的路上,格哈德向杰森说起了那段往事。
“这是个神奇的侏儒,他的手指因为常年挖土而变得粗糙多茧,却能打开世界上最精巧的锁头。他又是个可怜的侏儒,孤身一人拿着那样的宝贝招摇过市,却没考虑过被别人抢劫的风险。”
“所以当爵士发现他的时候,他被几个强盗绑在树上,嘴里塞着臭哄哄的袜子。如果爵士晚出现一会,估计你就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家伙了……”
杰森恍然大悟,插嘴说道:“所以从此以后他为了感谢你们的友谊,就做了你们的密探?”
“友谊吗?”赫尔穆特和他的扈从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笑道,“我倒觉得更多的是威逼利诱……”
弗雷泽骑在小飞鼠背上,弹起鲁特琴,意气风发地唱起了那首歌。他的声音圆润动听,又哪里有一丝的沙哑和跑调:
家乡的麦穗在迎风摇晃,
就像马克西姆夫人洁白的手臂一样。
当我踏上征途的时候她在轻声歌唱,
那言语现在依旧萦绕在我心上。
她说挺起你的胸膛,抬起你的目光,
握紧你的长矛刺在你该刺的地方!
她说举起你的盾牌,勒住你的马缰,
扣住你的弓弦射向你该射的方向!
而今我已从少年变成了个好汉郎,
我看见马克西姆夫人还在窗前瞭望。
当我回到家时她还在轻声歌唱,
那样难忘的声音在我耳边荡漾。
她说挺起你的胸膛,抬起你的目光,
举起你的“家伙”刺向你该刺的地方!
她说褪下你的裤带,收住你的遐想,
把你满心欢喜射向你该射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