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穆特将剩下的佣兵全部斩杀,下手不再留情。这时才发现他的一名同伴已经倒在了血泊里,背上插着自己的武器。
杰森软软地靠在树上,看着他们沉默地埋葬了这人,并将死者的剑当做十字架插在了坟茔上。
杰森愧疚地说:“抱歉,他是因我们才丢掉性命的。”
赫尔穆特倒是很平静,低头整理着死者的遗物,说:“我们都很清楚自己的命运。他不是这场战争里第一个死去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你们现在怎么打算,还要去营救那个小姑娘么?”
“没错。”杰森硬撑着笑了一下,“我打算去梅斯,找机会……”话没说完,突然面色剧变,脑中一阵天旋地转,两眼发黑,身体瘫软地慢慢坐倒。
“我的……剑……”他面色苍白,浑身冒着虚汗,挣扎着说出几个字。
弗雷泽连忙扶住杰森的脖子,求助地望着骑士。赫尔穆特摘下手套,摸了摸杰森的额头,皱眉说道:“他在发烧,我恐怕你们暂时去不了梅斯了。”
……
杰森又梦见了那个令他恐惧不安的场景,但这次的主角却是米娅。
她无助地站在火墙前哭泣着,被对面手持战斧的人影无情地斩杀。弗雷泽就跪在米娅的旁边,拿着石头一下一下地砸在米娅的尸体上,“铿铿”的声响像战鼓一样在四周回荡。
莱恩、巴瑞、比约恩、甚至还有赫尔穆特,就站在四周狂笑着,嘲弄着自己。那战鼓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震得自己的心脏仿若要从胸膛中跳出。
他狂叫着惊醒,腿上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逼得他猛烈挣扎起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皮带牢牢地绑住了。转头看到有个人蹲在床脚,正用小刀刮着他腿上的肉。
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屋里很暗,有蜡烛的火光在某个角落摇曳着,勉强照亮周围的一切。他看到弗雷泽焦急的脸从床的另一边凑过来,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毛巾,并低声说着什么,可自己一句都没听懂。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咬着毛巾,继续忍受小腿上的剧痛。直到这毛巾被唾液完全浸湿,床脚那人才停止对他的“折磨”,而他再也支撑不住,再次昏昏睡去。
米娅依旧站在那里哭泣着,站在她身旁的还有弗雷泽。从火墙的对面跳过来无数的人影,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将战斧劈砍在两人的身上,而自己就站在不远处惊恐地望着这个场景。
火焰熄灭了,他发现自己站在罗马废墟当中,四周空无一人。面前有一尊大理石的女神雕像,足有十五英尺高。女神轻轻挥动着手里的帕拉斯长矛,让自己掉进了无尽的黑暗深渊。
杰森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再次苏醒过来。这次的时间已是白天,有喧嚣的人声从窗外传来。他挣扎着爬起,搭在额头的一块湿帕子顺势滑落下来。
他看到自己的小腿绑着绷带,于是试着从床边站起,但伤口的疼痛立刻逼得他坐了回去。直到第三次尝试,他才咬牙勉强站立住,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
虽是阴天,但户外的光线还是让杰森眯起了眼睛。直到适应了这种亮光,他才认出自己正身处一座宏伟的城堡中。近处的城墙上,插着许多飘扬的旗帜。蓝白相间的底色上,一只红色的狮子正挥舞着利爪。
城墙下面的空地上,一群军士正在进行格斗训练,刚才的喧闹声就是他们发出来的。有个弓箭手射中了从塔楼飞过的鸟儿,此时正享受着旁人的赞誉,并对着不远处围观的女仆们抛着媚眼。
在更远处,还有一座外城墙,上面的士兵正在鼓捣着一口巨大的坩埚。锅底的柴火烧的正旺,一股浓黑的烟柱从锅里冒出。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弗雷泽走了进来。当看到站在窗边的杰森时,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笑着说:“那个罗马来的医师说你五天之内醒不了,我跟他赌了五个金币,这下可赚大啦!”
“你居然还会赌博?还有,你哪来的金币?”杰森问。
“你还记得在豪斯蒙特,伊达姑妈家的马厩里,艾伦给大汉斯的那袋金币么?里面足足有十枚呢!”弗雷泽挑着眉毛得意地说。
“你这个狡猾的、卑鄙的、手脚麻利的混蛋!”杰森笑了起来。
弗雷泽却收敛起了笑容,凝视着杰森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别怪我没提醒,下次如果你再有这种自己不要命掩护我们逃走的念头,我发誓一定会把我的鞋塞进你的嘴巴里。就算你死了,我也要让你以这么一副模样下葬!”
杰森也用毫不示弱的眼神和弗雷泽对峙着。两人互瞪了一阵,最后弗雷泽终于绷不住了,哈哈笑着扑上来,给了杰森一个大大的拥抱。
“奥,嘶!”杰森呻吟起来。弗雷泽连忙松手问道:“还疼着呐?”
“背上不疼了,腿疼。全身没力气。”杰森答道。
“那罗马医师说你腿上的肉已经开始腐烂,又有烧焦的迹象,发高烧是必然的症状。要是再醒不来,就只有送到修道院里等待神迹了。”弗雷泽说。
“上帝一定是嫌弃我,不希望我去修道院打扰他。我们这是在哪里?”杰森问。
“卢森堡。赫尔穆特爵士带你来的。看样子他在这里很受尊敬,卢森堡公爵一听你是他的朋友,立刻就安排了这间单独的客房,而不是庭院里的大通铺。”
“我睡了几天了?”杰森又问。
“整整四天三夜。”弗雷泽说。
“有米娅的消息么?”杰森郁闷的问道。
“没有,”提起米娅,弗雷泽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下去,“我本来打算独自去梅斯,可又不放心你。”
“那我们现在就走。”杰森果断地说。昏迷不醒的这四天,梦里梦外都是米娅惨遭杀害的场景,杰森实在没法做到无动于衷。
“不用了。”谁知弗雷泽一脸不着急的样子摆了摆手,“我们不用去梅斯了。”
“为什么?”
“上洛林公爵的军队,已经进入卢森堡的地界了。”弗雷泽叹了口气。
“没想到战争来的这么快!”杰森感慨。
“我也没想到,”弗雷泽耸着肩说,“这里跟法国完全不一样。”
杰森默然。不同于法兰西高度集中的王室权威,德意志一千年来始终在分裂和统一的边界上徘徊着,每个领主都有着高度自治的自由。
自1254年,康拉德四世病死在床榻上,霍亨施陶芬家族从此绝嗣后,仅仅过去了一年。这个“既不神圣,亦非罗马,更非帝国”的神圣罗马帝国,将它的日耳曼蛮族部落遗风尽数体现。在整个德意志的土地上,刀兵四起,战火肆虐,随时都有领主为一己的私欲发起战争。
这是战士最渴望的时代,因为只有战争才能体现他们的个人价值;这也是战士最糟糕的时代,因为他们将埋葬父亲、儿子和朋友,却不知道自己会被何人埋葬在何处。
又闲聊了一会,杰森感觉浑身发软,于是躺回了床上。弗雷泽出去盛了一碗麦粥喂给杰森喝了,临走时说:“你先休息。等你能行动自如了,咱们还是趁早离开这里为好。”
又过了三天,杰森感觉小腿已经有些发痒,忍不住想去挠,知道自己这伤口已经快要痊愈了。背上被比约恩射中的地方早就没有感觉,也不知道盖洛德用的什么草药调制的药粉,能这么见效。
总之,他算是活下来了,没有变成残疾就是最大的幸运。
每天杰森都能看到有新的面孔进入城堡,大多数人带着脏兮兮的毡帽,看样子都是农民。这些人在几个军士的命令下,乱糟糟地排成队形,等着分发武器和盾牌。
今天来的这批农民全是满头白发的老者和稚气未脱的孩子,每人只发了一根削尖的木棍当做长矛,连盾牌都没有拿到,更别说盔甲了。
杰森悲悯地从窗户上看着这些人,心中深知他们根本活不过第一轮的冲锋,也许只是用来消耗敌人箭矢的活靶子而已。
弗雷泽陪着一个人走进屋里。杰森认出那人正是昏迷中替自己疗伤的医师。
“拉菲罗,皇家御用医师。”这人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脸,开门见山地说道,满脸的闷闷不乐。
“你的吟游诗人朋友赢了本人整整五个金马克,希望他拿着我的钱在酒馆快活的时候,别掉进酒桶里淹死。”
“得了吧老兄,我不爱喝酒,你是知道的。”弗雷泽一副小人得志的笑容,搂着医师的肩膀,看得出两人经过几天的接触已经成了朋友,亦或酒肉朋友。
“懒得跟你废话。”医师甩开弗雷泽的胳膊,没好气地对杰森说,“我来看看你的伤。”
解开腿上的绷带后,杰森看到自己小腿肚上已经结了痂,但仍能看出三道凸凹不平的爪痕,旁边的皮肤还有被烫的痕迹,看起来这道伤疤要跟随自己的一生了。
“你的生命力很旺盛。”医师板着脸说道,同时在杰森的腿上涂抹上一种油脂,然后裹了条新绷带,“但也幸亏你遇到了我,给你刮去化脓的部分,要不你就算没死也是个瘸子。我不知道是谁教你用火去烫伤口的,这么大一片地方,又不是箭伤那样的小孔,完全就是在给我的治疗增加难度。”
杰森苦笑,心想你怎知道当时的紧迫场面,不过还是讨好地夸着医师:“多谢你啦,拉菲罗先生,御用医师果然不是盖的,我这条命能捡回来都是托你的福。等我哪天有钱了,一定去找银匠打一枚戒指来纪念这次死里逃生,上面必须刻上先生的尊名。”
“哼哼,你的朋友有钱。”医师没好气地指了指弗雷泽,“甚至可以打造一个金的。”
弗雷泽在一旁嘻嘻笑着,见医师提起药箱转身要走,于是问道:“晚上老地方,你来不?”
“当然来!”医师只是朝身后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老地方?”杰森好奇地问。
“嘿嘿,我每天晚上都在兵营那边给人们表演。”弗雷泽挠着头说,“给他们演奏些鼓舞士气的曲子,他们挺欢迎我的,听说公爵也挺乐意。这样至少不会觉得收留咱们是个累赘嘛!”
杰森有些感动,知道弗雷泽这么做有一多半是为了自己,但也没再多说。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两人的关系早就到了不用说谢谢的程度。
“腿怎么样?”弗雷泽又说,“要是能走动的话,我陪你在城堡里散散步。”
杰森早就憋闷地不行了,赶忙点头称好,乐滋滋地出门下楼,四处闲逛起来。
“拉菲罗,你别看他今天对我臭着张脸,其实我早就发现他的软肋了。”弗雷泽边走边说,“那家伙嗜赌如命,在罗马城欠了一屁股债,跑到威尼斯躲了几年,结果又把老底输个精光,于是继续往北跑到这里。也就是他这人医术高超,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受人重用。这家伙过惯了奢华日子,想想看,罗马的主教、威尼斯的巨商们平时怎么享受生活的,他可都见识过,到了这里也想摆谱,这些德国人可不买他的账,也就是我能跟他聊的来。”
杰森感觉到弗雷泽身上似乎多了几分阳刚的男子气概,举手投足散发着自信和明朗的气质,而且也能猜到这一切的原因。
“城墙上那些人在烧热油么?”杰森指着城墙上的坩埚问道。
“啊,他们说那是沥青。等敌人冲到城墙下面,把这玩意浇下去,嘶……”弗雷泽夸张地搓着胳膊说道,“一想到这个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杰森莞尔,说:“还有什么能比你对艾伦做的事情更让人浑身不适的么?”
弗雷泽表情僵住了,犹豫了一会,正色说道:“杰森,那天之后,我觉得我……变了。”
杰森挑着眉毛,示意在等待他的下文。
“当时我感到自己满心的不痛快全部释放出来了。”弗雷泽接着说,“你昏迷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这种感觉。从前我以为,别人对你充满恶意的时候,你应该笑脸相迎,有什么矛盾尽量去化解。我叔叔又说没有什么过节是靠谈判解决不了的。可在艾伦那里,我明白了……”
“有些过节是化解不了的。有些人天生就会欺凌弱者,畏惧强者。他们就是享受把别人踩在脚下的那种感觉。”弗雷泽甩着他的右手,“跟这种人没有道理可讲,社会的契约在他们眼中就是空气。他们只知道让自己高兴,这种高兴必须要拿别人的痛苦来买单。你越是忍让,他们就越觉得不过瘾。就算你被他们踩在地上,但只要眼神里还带着愤怒,他们就不满意,想要把你的眼睛抠出来踩碎。”
“本来我以为我能忍住。可是你也看到了他们是怎样对待米娅的……那天之后我便开始惧怕自己,害怕我是被恶魔附体了,可是我想你们不都是这么做的么?所以我不停地开导自己,对自己说……”
杰森抬起手,打断了弗雷泽的絮叨:“这说明你学会了战士的思考方式。这对我或许是件好事,但对你自己就不一定了。”
“无论如何,千万别让自己变成你厌恶的那种人!”杰森把手轻轻搭在弗雷泽的肩上,语气却很沉重,“杀戮,无论以什么理由,都不是最恰当的手段。”
弗雷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脸上开始有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但马上就被杰森的下一句话再次推进了迷茫的低谷。
“但肯定是最简单直接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