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娅醒来时，发现梅斯教堂的尖顶已经近在眼前了。
她横卧在马背上，小腹被马鞍硌得喘不上气，于是挣扎着想要换个姿势，但立刻被莱恩按住了后背。
“请安静一点，丫头。”莱恩满脸都是伤口，蜂蛰的肿包还没完全消退，又被一道道的刮伤覆盖，看起来十分狼狈，“我们的旅途就要到终点了，再忍耐一会。”
“你现在可以让我坐在马背上了。”米娅说，立即被莱恩粗鲁地提着胳膊转了半圈，换成了坐姿。
“这下我知道我是怎么被你弄上这匹马的了。”米娅无奈地揉着胳膊说，那里被莱恩捏得生疼。
梅斯堂区，有着不逊于任何其他城市的繁华。围绕着中心的大教堂，耸立着各式各样的石制建筑，以及厚实的城墙。
他们走在通往城墙大门的道路上，道路两旁搭建有很多营帐，密密麻麻一直排列到远处的塞尔河边。鼎沸的人声混杂着马匹的嘶叫，绘着各色图案的旗帜迎风飘扬，米娅知道，这些都是上洛林公爵的军队。
莱恩并没有在那些帐篷边停留，而是策马直奔城内。穿过城楼时，他向城门的守卫问明了方向，进城后便朝着教堂驰去。
过往的行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米娅的红发在马背上格外显眼，鼻青脸肿到几乎破相的莱恩更是让人们觉得新鲜。
为何不直接在野外结束掉她的生命呢？米娅想道，这种沦为阶下丘还要被游街示众的屈辱感让她难以忍受。
来到教堂的一个偏院外，莱恩将米娅抱下马，抓着她的胳膊就向内走去。院子里比约恩正在和两人谈着话。见到莱恩后，佣兵首领的嘴角扯动了一下。
“你们去哪里游山玩水了么？我以为你们上午就该……”这个身躯如巨熊般庞大，面容阴郁冷淡的佣兵首领说着话迎了上来，随即注意到了莱恩脸上的伤口。
“出什么事了？”比约恩眯起眼睛，沉声问道。
“只有我逃了出来，幸亏不辱使命！”莱恩怒目中含着火焰，将米娅推到前面，紧咬钢牙说道。
比约恩冷眼看了看米娅，握住莱恩的胳膊温声说：“先随我去见伯爵。”
被强扭着推进门后，米娅又见到了那张令他厌恶到极点的脸：雷诺·斯卡彭诺瓦就坐在屋里，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个鸟笼子，笼子里一只病殃殃的金丝雀正把头埋在翅膀里啄着自己的羽毛。
雷诺四十来岁年纪，在瘦削的脸颊上，浓重的眼袋托起一双吊睛眼，棕黄色的卷发披散在干瘦见骨的肩胛上。见到米娅后，这个新任的伯爵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米娅。”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美丽的侄女，你回来得恰是时候，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团聚更让人开心的了。”
我的父亲、母亲、祖父、姑妈全都是火红色的头发，哪里冒出来你这么一个棕发的堂叔？米娅这样想道，斜视着雷诺没有说话。
“你们是怎么把她带进来的？”雷诺伯爵向莱恩问道。
“从大门骑马进来的。”莱恩说。
“大门？骑马？”雷诺皱起了眉头，“该死的，你生怕人们不知道这姑娘是被我抓回来的77啊？假如你们还有一点脑子的话，就应该知道这样张扬只会让我更加被动！”
莱恩想要发作，就被比约恩拦住了。佣兵首领淡淡地对雷诺说道：“你交给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这姑娘毫发无损地来到了你的面前。”
雷诺拿起桌上一个拳头大的布袋丢过来，比约恩伸手接住时，袋子里发出了金币碰撞的声音。
“出去吧。”雷诺挥挥手。比约恩一言不发，带着莱恩转身离去。
“我们说到哪了？哦对了，团聚。”雷诺转向米娅，笑眯眯的脸上充满了关怀。
“要是你玩够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就赶紧动手吧。”米娅冷冷地打断了他，“这里毕竟不是巴尔，想要处理我的尸体还是有些麻烦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很难消解你对我的……偏见。”雷诺说着打了一个响指，“不过呢，我更喜欢用商人的方式处理事情。所以何不先看看我的提议？”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从屋里的拐角转了出来，轻声呼唤着姑娘的名字：“米娅。”
米娅浑身颤抖起来，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盯着雷诺，却迟迟没有回头。
“米娅，转过身来。”身后那人又说道，嗓音温柔甜美得像是阿尔卑斯山上融化的冰泉。
米娅深吸了一口气，静静矗立了许久，才犹豫地转过身去。阳光从彩色玻璃透射进来，洒在那人的身上，华裳上镶嵌的珠宝反射出璀璨的光芒，竟让女孩一时睁不开眼。对面那人伸出柔软的玉臂，搭在米娅的颈上，动作优美得就像在跳交谊舞。
“母……母亲？”米娅呆呆地望着那人的脸，呢喃的声音干涩沙哑。
“我的小珍珠，他们欺负你了么？”米娅的母亲有着满头秀丽柔顺的红色卷发，年纪不过三十五六，雪白的肌肤和的杏眼竟让她看上去比米娅还要美上三分。
“我还以为你死了……”米娅眼眶不禁红了，但随即语气郑重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雷诺站起来，微笑着说：“是这样的，米娅。经过一些开诚布公的交流，我和艾格尼丝已经达成了某种……”
“和解。”米娅的母亲接过话茬，眼里的笑意化作了一汪春水。她扭动着纤细曼妙的腰肢走到雷诺面前，伸出玉葱细指，理了理雷诺的衣领，柔声说：“让我单独和孩子说会话，我会让她理解的，好吗？”
“今天晚上我就向所有人宣布我俩的婚约，米娅也得来。”雷诺志得意满地说着，一把搂住艾格尼丝，半晌后才满意地哈哈笑着，推门而去。
艾格尼丝转向米娅，脸上的笑容褪去，眼中的也变成了十足的关切，走上前缓缓握住米娅的手问道：“米娅，我的小珍珠，你这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妈妈每天都在为你担心，甚至每晚都会做噩梦……”
“噩梦？”米娅怒冲冲地甩开母亲的手，用上了十足的力气，“刚才那一幕对我来说才叫噩梦！你知不知道，他们把我的脑袋罩上麻袋，强行带到了森林里秘密处决？！而且他们告诉我说，你和父亲都已经死了！你知道我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米娅，你听我说……”美人的脸上一阵青红交替。
“我原本以为，我亲爱的母亲，你会守护在父亲的床边，牵着他的手，陪他一同面对那最后的时刻。没想到呀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新的出路！”米娅满口雪白的贝齿都快被咬碎了，激烈的言辞从齿缝间愤怒地挤出。
“事情没你想得这么简单，你先坐下……”母亲的脸胀得通红。
“我亲眼看到他们杀掉了卡尔，那是你的儿子！！！”米娅不顾一切地吼叫起来，“而你却在和我们的仇人谈情说爱！恬不知耻的样子让我根本不愿意相信，这竟然是我的母亲！”
“你以为我不知伤痛吗？！”艾格尼丝的情绪爆发了，满眼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我已经失去了我唯一的儿子，我不想再失去我最爱的女儿！”
米娅依旧不为所动，对着母亲怒目而视：“我宁愿死在巴尔的郊外，也不想看到你和那家伙的婚礼！”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米娅？我不知道你说的这句话有没有经过你的大脑！”艾格尼丝尖叫起来，“你父亲像个懦夫一样，自己在睡梦中静静地离开了，留下我独自面对一群粗暴的野蛮人。我本已不抱活下去的希望，直到我听他们说你还活着，被几个荒野游侠带走时，我才明白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我必须让你活下来，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所以我才和雷诺做了一笔交易，我向他提供我的名望，让你父亲的封臣安心效忠于他。而他作为回报，必须保证你能安全的回到我的身边。你看，你这不是就回来了么，安然无恙……”美人泪眼含笑，欣慰地伸出手掌抚着米娅的脸颊。
米娅的表情软化了下来，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曾经有多少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母亲就是用这双柔软温热的手抚着自己的脸颊，唱着小曲，陪伴她进入梦乡。
“那群佣兵，杀了伊达姑妈全家……”米娅难过地说，“我第一次见到姑父和姑妈并肩战斗，连海伦都是那么勇敢……他们都是为了保护我……这就是你所谓的‘任何代价’？”
艾格尼丝沉默了一阵，低头抹去泪水，叹气道：“没想到，迪特里希也死了……米娅，你的妈妈现在只是一个失去依靠的阶下囚，一个苦苦哀求的母亲罢了。能看到你站在我面前，我已经再没有任何奢望了。过段时间我们就回家去，以后再也不会有危险了，你说好吗？”
见米娅没再说话，艾格尼丝轻轻将女儿揽入怀里，摸着她满头的红发，品尝着重逢后的悲与喜，喃喃说道：“哦，我的小珍珠……想让你我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妈妈唯一的武器，就只有妈妈自己了……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战利品。我想你有一天也会明白……我们，其实都只是男人的战利品……”
米娅让母亲抱了自己一会，才轻轻推开她，淡淡地说：“我累了，让人给我准备个房间。”
艾格尼丝欣慰地点点头，随即又露出一点担忧问道：“那么，关于雷诺……”
“你放心。”米娅冷笑着，“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当……就当自己瞎了。”
……
当天夜里，在城墙外的一处军帐中，雷诺面带微笑地看着仆人将食物酒水摆上餐桌。艾格尼丝优雅地坐在他的身旁，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属下的市政官、骑士和佣兵头目逐一入座。骑士们进来时，大多只是朝雷诺微微颌首致意，目光里并没有多少尊敬。
最令雷诺感到恼火的，是原伯爵的护卫队长海因里希。这个声如洪钟的汉子走到艾格尼丝的面前，深深行了一礼，并叫她“夫人”，然后就转身找个位置坐下了，连正眼都没有看雷诺一眼。而且当他这么做了之后，不止一人的脸上露出戏谑的笑容，甚至都没有试图去掩饰。
“咳！”雷诺不动声色地清清嗓子，开始了他的发言：“诸位，诸位。我知道，你们在坐的很多人，之前都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有人偷偷在背后议论我，说我是农夫的儿子，甚至是个可怜的私生子……”
有人在底下窃笑。
“但我是宽容的。他们这么说，只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我。”雷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瞄向海因里希，“今天，我就向你们正式介绍我自己：我的祖父罗贝尔，和蒂埃博的祖父，是一对如假包换的亲生兄弟。作为次子，他舍弃了这片故土，加入了十字军东征的队伍，在君士坦丁堡建立了赫赫功劳。”
“我的父亲拉乌尔，在我出生后不久，便加入了条顿骑士团。在波兰和普鲁士，至今流传着他与异教徒英勇战斗的诗歌。这些文书，就是最好的证明。”雷诺口沫横飞地吹嘘着，随手将几卷羊皮纸丢在桌上。
“我知道，你们对这些陈词滥调没有兴趣。不过这张文书，你们一定要看看。”他从卷轴中抽出一张，用手掌轻轻铺开，将背面的印章图案展示给所有人看，“这是公爵大人亲手批准的文书，上面承认了我对巴尔的统治权。”
贵族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肃穆庄重了，这种变化让雷诺十分满意。
“还有一件事情，我知道你们心里一定放不下，那就是你们的伯爵夫人，艾格尼丝夫人。”雷诺伸手指向身后的美人说道，“按照法理，她才应该是你们的合法统治者。你们也许会觉得奇怪，我俩同时出现在你们面前，实在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是的，非常尴尬。”
有人面露疑惑，有人缓缓点头。
“这正是我要向你们宣布的第二件事情：我和艾格尼丝，今天已经正式定下了婚约。从今以后，你们依旧可以称呼她为‘伯爵夫人’！”
此言既出，帐中发出一阵议论的低语。有几个反应快的人首先开口送出祝贺之辞，旁人见状也纷纷随之附和起来。
“老伯爵的儿子卡尔，找到了没有？”海因里希粗豪的声音响起，跟周围的赞美之声相比起来格外突兀刺耳。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都把目光看向雷诺，等待他的回答。
雷诺的表情万分严肃：“啊，卡尔，我亲爱的侄子。他的失踪是一个恶劣的治安事件。我们的佣兵首领比约恩仍在勘察这件事情。比约恩，有没有新的头绪？”
“没有，大人。我的手下为此付出了大量的精力，而且依然没有放弃。”比约恩淡淡地说。这个佣兵头领在帐篷里也依旧披着他的熊皮大氅，胸前悬挂的护甲片银光闪烁。而他闪着精光的眼睛甚至比这护甲还要耀眼，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目光。
“比约恩首领的努力有目共睹。”雷诺接过话茬，“但是毕竟他才随我来到巴尔没几天。而在我堂兄受伤的这些日子里，巴尔的治安每况愈下，竟然出现了卡尔失踪这样的事件，城堡外的道路也开始变得不安全，我们的佣兵甚至在白鱼溪边被强盗袭击！我想，我们的治安队恐怕难辞其咎吧？”
雷诺用灼烈的目光瞪视着海因里希，因为维持治安正是他的工作。海因里希不安地移开目光，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好闷声抓起酒杯饮了一大口。
“不过，比约恩首领为我的家人做出的贡献，可不是某些庸人能够比拟的。”雷诺说着对仆人比划了一个手势，让仆人撩开帐帘。众人转头望去，顿时又是一阵惊叹，因为他们看到，身穿盛装的米娅正静静地站在外面。
米娅在仆人的服侍下洗去了尘土，更换了新衣，头发也盘成了髻，胸前挂着一条精致的玛瑙项链，脸上画着淡淡的妆，高挑的身材配上华裳珠宝，俨然一派尊贵的公主风范，哪里还有逃难时的落魄模样？
但我们的公主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施施然向众人行了一礼就转身离开了。雷诺似乎早有预料，微笑着解释道：“我的侄女在野外玩耍时遇上了强盗，多亏了我们比约恩首领杰出的追踪本领，才将她救了回来，让她和母亲团聚。她这几天过得十分艰辛，眼下需要好好休息。我也郑重的向诸位承诺，我会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米娅，从今天起我就是她的父亲。”
米娅喜欢在野外玩耍的脾气是众人都了解的，雷诺的解释让所有人都不疑有假，于是又是一片赞赏声响了起来。
雷诺举起酒杯，得意洋洋地说道：“第三件事情就是，奉公爵的命令，明天我们就要拔寨前往卢森堡啦！战士们，一场战争即将来临，今晚让我们痛饮一番，向明日的胜利致敬！”
“胜利！”骑士们欢声高喊，举杯畅饮起来。雷诺的一番巧舌雄辩，使得他伯爵的位置彻底坐稳，周围人热切的目光让他满腹豪情。
回头看到座位上美貌多情的艾格尼丝，他顿时觉得心痒难耐，裤裆里如同火烧，恨不得立刻结束这场欢宴，与佳人行那鱼水之欢。
海因里希独坐独饮，面色铁青。忠心侍奉领主多年的他，面对着周围的欢腾场景，却觉得意味索然，满心的疑虑和不忿无处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