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泽趴在湿漉漉的草丛中,雨后的寒意令他不停哆嗦。在他旁边,杰森像猫一样安静地伏着,眼睛却如雪原的孤狼般紧盯着前方。
昨夜被杰森救出后,重逢的二人并没有太多欢欣的话语,仅有一个草草的拥抱。杰森把他带到一个山岩的凹陷处,能够俯瞰佣兵们寄身的木屋。
当他问杰森有没有营救米娅的计划时,杰森沉默了许久后才重重地说:“我尽力而为……”
之后他就一直用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盯着木屋里的动静。
当弗雷泽被拂晓的寒风激醒时,发现杰森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他想问杰森是否一夜未睡,却不知为何不敢开口。从粗重的呼吸和黯淡的眼神里,他能体会杰森的疲惫,但除此以外他还隐约觉察到了一些额外的东西,难以捉摸,却令人不安。
而此时此刻,当两人伏在草丛中,紧盯着拉格纳之盾的一举一动时,杰森却立刻变得呼吸沉静,目光炯炯。由于衣服在草丛中沾满了雨水,更加显露出他紧绷的肌肉。
弗雷泽摇摇头,想要驱赶走这份莫名其妙的不安。毕竟现在更值得担忧的,是不远处佣兵们的怪异举动:
他们在破旧的旅馆前忙碌着,搬运一些干草垛,将几根绳索在屋外的橡树上绕来绕去。弗雷泽看见了“怪眼”巴瑞,这家伙正坐在一个空酒桶上,对佣兵们指手画脚。而原本的首领莱恩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至于艾伦,更是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始终没有露面。
当米娅被推搡着站上空酒桶,脖子套上绞绳时,弗雷泽总算明白了这套摆设的用处。
酒桶上套着两根绳子,一根牢牢绑缚在左边的树干上,另一根则绕过右侧的树枝,悬吊着一块岩石。倘若左侧的绳索断掉,右边岩石的重量必定会把米娅脚下的空酒桶扯翻。
而左边的绳索旁边,正堆放着几摞干草,一摞挨着一摞,一直排到木屋旁边。若有人点燃干草垛,当火焰将左边的绳索烧断时,米娅就会被自动“绞死”。
这是一个“定时行刑装置”。
弗雷泽握紧了拳头,颤声说:“杰森,如果有机会,缴一把武器丢给我。哦不,你只要把他们掉落的武器踢近点就行。相信我。这次,我一定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不。”杰森转过脸来,冲着他淡淡一笑,“这一次,我有更好的点子,绝对可以脱身。你只需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没问题,你尽管说。”弗雷泽抢着说道。
“等我救下米娅后,你立刻陪着她逃走,越快越好。能做到么?”杰森深深地看着他。
弗雷泽被杰森这样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甚至有一种被威胁的感觉,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此时,似乎对方的布置已经完成了。“怪眼”巴瑞拄着一根木棍站起来,环视着密林喊叫道:“杰森!喜欢我设计的这个小机关吗?我相信,你那精明的小脑瓜一定能够看懂这几根绳子的精巧之处吧!”
“出来聊聊吧,杰森!”巴瑞得意洋洋地看了看周围的佣兵,“前几天你帮我收拾了那头野熊,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呐!”
“风餐露宿的感觉不太舒服吧,杰森?我这里有满满一壶好酒,豪斯蒙特的蜂蜜酒!让我们边喝边谈,像真正的男人一样把事情解决了,如何?”
“让我们叙叙旧吧!谈谈莫兰,谈谈夏比镇的民兵。哇哦,杰森,说到这里,你还真该感谢我呢!”
“莫兰死了,你不就是夏比镇的民兵队长了吗?你说说,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啊?”
“怪眼”巴瑞沙哑着嗓子笑了一阵,见周围毫无动静,摊了摊手喊道:“好吧,杰森。我猜你可能还抱有一丝侥幸。既然这样,就让我们玩一个小游戏吧!”
他接过莱恩手上的一支火把,顺手丢在了木屋的茅草屋顶上,但火焰并没有立刻燃起来。
“你很幸运,杰森!昨晚的雨给了你更多的时间。”他说,“让我们看看你究竟能不能及时救出你的小情人吧!”
巴瑞又拿起一支火把,但没有抛到屋顶,而是点燃了放在墙角的一捆干草。这次火焰立刻燃了起来。看来这些干草是存放在室内的,没有被雨水淋湿。火苗舔舐着湿漉漉的木头,一股浓烟逐渐冒了起来。
杰森对弗雷泽说:“是时候了。”弗雷泽点点头,想要跟杰森一起站起来,但被杰森按了回去。
“等我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你再靠过来。”
杰森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弗雷泽笑着说:“以后你一定要表现得可靠一些,我猜米娅应该更喜欢有行动力的男人。情歌捕获不了她的心。如果要送她礼物,我想一对精美的匕首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出自米兰的铁匠之手,那就完美了。”
弗雷泽还想说什么,但杰森已经转身离去。他琢磨着杰森这番话,觉得那股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
这,怎么听起来像是临终的遗言!?
米娅站在酒桶上,绞索上竖起的毛刺扎得她的脖子很不舒服。就在昨晚,巴瑞当着她的面,与佣兵们谈论怎样诱引杰森现身,而她只能在旁边听着。因为她只是他们计划中的诱饵,任凭他们摆布。现在她看着他们正按照商量好的剧本卖力地表演着,一丝自嘲的苦笑不禁浮上嘴角。
昨晚杰森已经成功救走了弗雷泽,现在怎么可能还会现身呢?他们俩是一同旅行的挚友,而我只是他们半路偶遇的陌生人,认识不过三天。即便就这三天,他们为我做的事情也早已无法用金钱偿还。
现在怎敢奢望,他们还会舍命来救我?
三天前她还是一位尊贵的公主。在慈父的纵容下,她经常逃离沉闷的刺绣课,去听士兵们在篝火前讲述的故事,并时常幻想,若是自己能亲身体验那些粗豪汉子津津乐道的历险故事该有多好。
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之时,她才明白这一切是多么痛苦,毫无一丝浪漫可言。即便只是被押送着赶路,都让她疲惫到足以抛掉一切求生和复仇的念头,只想立刻就死掉……
可杰森最终还是出现了!
他拨开不远处的草丛,来到了空旷地带,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佣兵,一言不发。看到他的现身,莱恩和巴瑞对视了一眼,莱恩满是惊喜,而巴瑞则得意地扬起了眉毛。
至于米娅,这个已经打算放弃一切希望却依然忍不住自怨自艾的姑娘,此刻竟浑身不受控制地猛烈颤抖起来,泪水模糊了双眼。
看到杰森紧握着双手剑,“怪眼”巴瑞恶狠狠地狞笑起来:“好久不见了,杰森。我还以为你不会出席这场宴会呢。瞧瞧你现在,拿着我的‘烈焰夫人’招摇过市,出尽了风头,现在是不是该还给我了?”
“你说这把剑?”杰森持剑在手里虚劈了两下,语气冰冷,“它现在叫‘流浪者’了。”
莱恩一挥手,众佣兵立即从四面包围上来,截断了杰森的退路。
“我本不想打断你们,但是杰森,”莱恩严肃地说,“拜你所赐,从豪斯蒙特到这旅馆的一路上,都躺着我同伴们的尸骨。”
“只要米娅还在你们手里,我就不会停止。”杰森不为所动。
莱恩叹了口气:“你虽然不是我见过的最能打的战士,但绝对是最勇敢的,你的心坚如钢铁。瞧瞧你的周围,你已经无路可走了,放下武器吧,我保证会亲手将你的尸体放在船中烧掉,以维京人对待勇士的方式。”
杰森微微冷笑:“我很好奇,如果梅斯主教听说你们用异教徒的方式安葬死者,会不会开除你们的教籍呢?”
莱恩怒道:“你很喜欢戏耍我的感觉么?”说着拔剑出鞘,持盾在手,爆喝道:“来吧!让我试试,你的剑是不是也像你的嘴一样锋利!”
杰森望向米娅,米娅此时也正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杰森郑重地向她点头,意思是一定会救她出来,然后露出轻蔑的笑容对莱恩说:“你,不配做我的对手。”
“别误会,我是说,你们这里所有的人……”他傲然地举起剑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都,不,配!”
不等莱恩的回应,杰森就突然发起了进攻。他斜身冲向左侧一人,肘部狠狠地砸在了那人的面门上,然后继续前冲,突破了佣兵的包围圈。在与那人擦身而过的时候,杰森的剑割破了他的大腿。
佣兵们像炸了锅一样怒吼起来,一个个举起武器冲向杰森。首当其冲的就是莱恩,他的盾牌无懈可击地护着全身,势不可挡地猛撞过来,同时剑刃在盾后伸缩不定,像一只吐信的毒蛇。
杰森并不与他缠斗,放低长剑刺向他的脚部,逼得他放缓步伐,自己则一边招架旁人的进攻,一边向木屋缓缓退去。
此时木屋的火焰已经升了起来,半个屋顶都烧焦并塌陷了下去。佣兵们堆放的草垛也开始燃烧,形成了一道延伸开来的火墙。湿木被烈焰烘烤,不时发出“毕波”的响声。柱状的浓烟携裹着炭灰弥散开来,熏得人眼睛难以睁开。
佣兵们三面围了过来,杰森奋力抵挡着他们招呼上来的各种兵刃,长剑舞成了一股旋风。正面一人抡起钉锤当头砸来,杰森不退反进,冲到那人面前横剑招架,然后用一记头槌硬生生顶在那人的铁质头盔上。
那人被撞得晕头转向,而杰森更是满头的鲜血顺着鼻梁流淌。他抓着那人的身躯甩向左侧,挡住两个佣兵的来路,随即转身和右侧一人硬碰硬拼了一剑。那人腾腾后退了两步,而杰森的身躯也猛烈地晃了两晃。
又有一人举着盾牌冲上前来,杰森斜着肩膀直接和盾牌对撞。那人从盾后刺出一剑,割在杰森的小臂上,杰森怒吼着用尽全力斩在那人肩膀上,连盾牌也劈开一道裂痕。
莱恩喝止住胡乱进攻的佣兵,对鲜血淋漓、喘着粗气的杰森说:“背靠着火场做困兽之斗?这就是你的计划?我要让你知道傲慢的代价!盾牌向前!”
话音未落,佣兵们纷纷互相靠拢,形成了一堵无可撼动的盾墙,一步步地压上来。杰森看似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实则失去了最后的回旋余地。佣兵们肩膀抵着肩膀,盾牌叠着盾牌,每一步的踏进,都携带着山一般凝重的压迫感,逼使杰森必须做出选择:要么前进死在剑下,要么后退被烈火吞噬。
杰森耸了耸肩,随手将双手剑向身后抛去。那剑飞过火墙,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后,剑刃朝下钉在了泥巴里。所有人的心里都浮现出同一个念头:
这个人,终于还是放弃了!
弗雷泽早已明白了他之前那番话的含义,从树丛后面不顾一切地跑了出来。米娅呼喊着杰森的名字,声音已经哽咽。莱恩虽然面容冷峻,眼角中却浮出一丝惋惜。只有“怪眼”巴瑞开心地咧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
可杰森却突然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
这笑容不是临死前的淡然,反而是计谋得逞后的开心,甚至带着一些顽皮。
“这当然不是我的计划!”他轻描淡写地丢下这句话,然后用胳膊护住头脸,纵身从火堆上跳了过去。不等米娅的惊叫声结束,杰森已经拍拍泥土站了起来,浑身毫发无损。
这才是杰森真正的计划。他在草丛里趴伏许久,浑身沾满了昨夜的雨水。他故意边战边退,将所有敌人吸引至火场外侧,自己可以冒险从火上跳过直奔米娅。
而当佣兵们反应过来,再绕过火堆追赶时,杰森已经拾起长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米娅身边,将她颈后的绞索割断!
米娅从半空摔落下来,被杰森伸手稳稳接住。
“久等了。”杰森轻轻笑着对她说,额头的血溅在姑娘的衣服上。米娅想要替他擦去,才想起自己的双手依旧被绑在背后。此时佣兵们已经赶到近前,不等米娅说话,杰森就匆忙将她推开。
“向那边跑!”他指着弗雷泽的方向说道,随后返身面向佣兵,“我还有一场没打完的战斗在等待,暂时没空寒暄。”
他用剑扬起一团燃烧的干草,拦住几个想要追赶米娅的佣兵。“鼠辈,你们的对手是我!”他用高昂的吼叫声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
可杰森的计划出现了一个致命的漏洞,他忘记了“怪眼”巴瑞并没有参加战斗。当米娅奔向弗雷泽的时候,一个巨大的人影拦住了她,大手一伸扯住了她的头发。
“干嘛这么急着走?主菜还没煮熟呢。吃了甜点就退席,会让主人尊严扫地的!”巴瑞狂笑着说。
杰森心头咯噔一下,回头看到“怪眼”巴瑞捏着米娅的胳膊,浑身凉了半截。佣兵们围了过来,莱恩再也不说废话,直接攻向杰森。他敏捷地绕着杰森转圈,不时用盾牌敲击杰森的长剑,单手剑藏在盾下,偶尔寒光一闪,便是无比凌厉的攻势,专刺杰森的下半身,杰森每次反击都被他的盾牌一一格挡。
佣兵们将两人四下围住,各个全身戒备,再也不给杰森逃脱的机会。杰森试图退到包围圈的边缘,虔诚的波基一脚将他踢回场地中间。杰森一个收势不住,被莱恩迎面一记盾击狠狠地砸在脸上,眼中发黑,金星直冒。莱恩丢开盾牌,伸手揪住杰森衣领,将他整个身体按倒在米娅刚才站过的空酒桶上,举起剑来吼道:“风暴,必将吞噬!”说罢剑刃便要斩落下来。
斩首?干净利落,再好不过了。杰森苦笑着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