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赫尔穆特收到了鼹鼠送来的关于敌人动向的消息。
当他从公爵的府邸出来，正准备去找杰森时，却发现杰森早已牵着马在城门前等待了，而这时公爵的传令官才刚刚出发。
自从乔汉阵亡后，他的这匹棕色战马就被闲养在卢森堡的马厩里，除了仆人定期补喂草料外，无人打理。可今天它却是焕然一新，杰森不仅给它洗了个澡，还仔细地梳理了它的鬃毛。
“我第一次骑马上战场的时候，也是你这个样子，想把一切都做到最好。”赫尔穆特笑着表示理解，“希望你没有和我当初一样，把马喂得太饱。”
“只喂了半饱，”杰森脸上难以抑制地躁动着，“我请教了格哈德，又问了马厩的仆人了解了这匹马上次喂食的时间。”
“解下你的双手剑，它不适合骑战。去那边选一把趁手的骑士剑和盾牌。”赫尔穆特又建议道。
又过了一阵，才有差不多四十名骑兵集结在城门口。格哈德和黑勒亲切地朝杰森点头，却保持着初见时的那种沉默，没有一点嘻笑。老兵在临战前应有的气质在他俩身上表露无遗。
亨利公爵也在现场，他宣布了敌人正在向两个村庄进发的消息，然后将骑兵分为两队，分别派向两个方向。
“开城门！”亨利公爵一声令下，城楼上的守卫转动绞盘，锁链扯动着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杰森紧跟着队伍，在城外的岔路口和另一只队伍分道扬镳，向西驰去。
杰森没有记住那个村庄的名字，他也无需记住。一名本地骑士就伴随在赫尔穆特身边，给队伍指引方向。他们穿过森林时也保持着较快的速度，当来到平原时更是快马加鞭一路驰骋。不到一个小时，向导就伸手指向前方，告诉大家目的地已经到了。
这个不起眼的村庄坐落在平原上，此刻从那里正冒出四五股浓黑的烟柱，杰森知道那肯定不是炊烟。等队伍走到近处时，妇女和孩子的哭泣声便逐渐传入耳中。
“他们已经得手了。”黑勒沉声说道。
有几间农屋已被焚毁，黑烟就是从那废墟里冒出来的。一个老者躺在刚刚犁过的松软农田里，腹部被切开，肠子都流了出来，手里还紧握着一杆断裂的锄头，却已没了生息。旁边有个带着农夫毡帽的白发老妪，正目光呆滞地向死者蹒跚走去，双手还抱着一具五六岁孩童的尸体，鲜血顺着两手向下流淌。
老妪半张着嘴，不停呜咽着，摇晃的身躯好似随时都会跌倒。她将孩童轻轻放在老者的尸体旁边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时从村里又出来了几个农妇，都是一脸的迷茫无助。两个稍微壮实些的中年农妇拖着一具年轻女尸，来到刚刚那老妪的面前，轻声说着她的儿媳已经找到了。杰森看到那具女尸衣衫都被撕烂，胸口还露在外面，颈部被利刃划开，鲜血已经流尽。
向导下马找了一个精神状态还算正常的农妇询问情况。农妇告诉他，成年的男人基本都受到征召，进城堡里去了，留下的这些人不是妇女孩童，就是年过七十的老头。那边死掉的老者是这个村庄的长老，敌人来时他还试图挥舞着锄头阻止对方。
“敌人去了哪个方向，走了多久？”向导问道，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大概走了一个小时了，大人。至于往哪个方向走……我哪里敢看呐！当时我躲在鸡笼的后面……”
“我看见了，他们往东南方去了！”这时一个女童壮着胆子说道，她的眼角留着一滴泪珠，在抽泣的同时还不忘补上敬语：“大人……”
向导点点头，回头看着赫尔穆特，等待他的命令。赫尔穆特又向女童询问了对方的人数，女童摇头表示不知道，不过看见有三四个人骑着马，其他人都是步行。
“我们走！”赫尔穆特简单下令道，扭转马头当先冲往东南方向，所有骑兵纷纷跟了上去。
“看来爵士动了真怒。”格哈德和杰森并行时说，“我们很久没看到他的表情这么严肃了。”
“非常期待，期待之极。”黑勒在另一边补充道。
杰森也是愤怒异常。因为他明显看到刚才答话的女童衣衫不整，裙子上还沾着几滴鲜血。这帮人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都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可以说丧尽天良。
东南方的道路上果然有一片杂乱的脚印，格哈德说从脚印的数量上估计对方有三十多人。
“曾经的职业习惯。”他解释道。
可杰森无心聆听，他不停地夹着马肚，高声催促战马加速前进。他的耳朵里灌满了风声，夹杂着周围轰鸣的马蹄声，最后变得什么都听不见了。可就即便如此，赫尔穆特也依然在队伍的最前方，领先自己两个马身的距离。
“他们别想逃跑了！”当他们发现那只劫掠队的时候，杰森冷笑着想道。
四周都是平原，一望无垠，只有那群强盗排着散乱的队伍在田野里缓缓而行。这时他们似乎也发现了身后的骑兵，顿时出现一阵慌乱，但最后还是稳住了阵脚，收缩成一个紧凑的圆形阵，缓缓向后退去。
“停住！”赫尔穆特的声音坚决而冷峻。他勒住马缰，抬起一只手掌。
“一字阵，缓缓前进！”爵士并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一路疾驰而来，马匹已经有些疲倦，此时需要恢复体力以准备最后的冲锋。除此之外，缓步尾随在敌人身后，也能对其产生士气上的打击。
对于变阵这种事，杰森毫无头绪。只好等其他骑兵都站好了位置之后，才找了一个空隙填补上来，而这个位置刚好在格哈德和黑勒之间，可见是两人有意留给自己的。
“尽量用你的真刃去拖割敌人。”格哈德对杰森说道。
杰森点头。握剑时靠近拳面的那一侧叫做“真刃”，另一侧叫“假刃”，杰森明白格哈德这是叫他顺力挥剑，避免武器被敌人卡住或被击落。
于是二十骑列成一道势不可挡的墙壁，缓缓地靠近了敌人。对方的心理果然受到了冲击，他们的首领骑在马上大声喊叫着什么，整个队伍开始加速向后退去。
可两腿怎么跑的过马蹄？在后撤了一段距离之后，劫掠队似乎明白了自己已经无法避免一战，更是因为疲惫，逐渐停了下来。
骑马的四人似乎有点动摇，想单独逃跑，犹豫片刻后还是回到了步兵的队伍里，开始组织防御，站成了两排方阵。
见对面停下来，赫尔穆特也伸出拳头命令骑兵止步。劫掠队里站出两名弓箭手，弯弓向骑兵抛射了几箭，但都软软地落在马前的草地上。赫尔穆特身边那名向导骑士一声吆喝，接过身边人递来的弩，策马向前冲了十几步，抠下了扳机。
“堂”的一声脆响，弩箭夹着劲风，瞬间射中了劫掠队的一名骑手，使得那人直接摔到了地上。这向导毫不停留，回马便走，躲开了对面还击的几支冷箭。
骑兵队伍里有人将另一把弩隔空抛了过来，这向导接住后转身朝着敌人又是一箭射出，这回是人群中一个步兵应弦而倒。
向导扭转马头，第三次接过伙伴抛来的弩机，回头冲了几步又是“堂”的一箭，但这次对方已经有所准备，举起了盾牌，这箭钉在了对方的盾牌上。
时机已到，赫尔穆特抽出骑剑，喝道：“冲锋！”二十名骑兵闻令而动，战马踏着整齐的步伐开始向前加速。
杰森此刻心中兴奋到了极点，耳边的风声又再次呼啸起来，马蹄落地时如暴雨般哗啦啦的声音在四周响了起来。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写在他们脸上的惊恐也在逐渐变大。赫尔穆特发出高昂的战吼，随后整个骑兵队都跟着吼叫起来。
“杀！”
战马冲进了步兵的阵中时，仿佛时间都为之停滞了一刹。在一片啪啦啦的声响中，劫掠队的步兵被撞得纷纷倒地。
杰森的马撞倒了一个举着圆盾的步兵，马蹄重重地践踏在那人身上，杰森的臀部都能感觉到那人骨骼碎裂的震动，就像踩断了一截干枯的树枝。
胯下战马余势未减，径直冲向第二排。面前的敌人举着一把短锤，还没挥舞起来，就被杰森的骑士剑狠狠砍进了颅骨之中。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股猛烈的冲力仍然令他虎口一震。他急忙握紧剑柄向上抽剑，才避免了兵器脱手。
只用一次全力的冲锋，骑兵队就如同烧热的刀子切进黄油一般，将对方的阵型冲了一个对穿。这些步兵看起来只是上洛林境内的山民，没有经受过多少军事训练，不仅身上没有什么护甲，连武器也是杂七杂八、参差不齐，在轻骑兵的冲击下变得阵型大乱。
“这种货色也就只敢欺负一下手无寸铁的农民。”杰森想道，汹涌的战意越燃越烈。
躲在步兵之后的三个骑手，这时立刻调转马头，抛弃了步兵队伍，果断的逃跑了。刚才用弩如神的向导骑士见状，收起长剑，取出弩机，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其余的骑兵在这一轮冲杀后，再次集结在了赫尔穆特身边。
“杀，杀，杀！”他们高喊着，回头向步兵发起了第二次冲锋。敌人鲜血的味道不仅刺激了骑手的神经，就连座下的战马都变得亢奋不已！
第二轮冲锋显得更加轻松，劫掠队中已经有人开始向两侧逃离。赫尔穆特一马当先，冲进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挥剑左劈右砍，招式一如他步战时的风格，果断干脆，招招致命。他的行为激励了所有的战友，他们纷纷跟随在后。
杰森从一个敌人的身旁擦身而过，反手砍断了他的脖子。那人的头颅在空中转着圈，将血液尽数喷洒在杰森的衣服上。
敌人的士气彻底崩溃了，他们哭喊着四散奔逃。这喊声和被他们劫掠的农夫一样凄惨，哭声和被他们凌辱的妇女一样可怜。但杰森没有一丝怜悯，所有的骑兵手下都没有怜悯，他们无情地追杀着这帮软蛋，直至最后一人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倒在了地上。
这时，那名向导也回来了，骑着他自己的战马，手里还牵着三匹马的缰绳。其中一匹马主人的尸体，此时脚还卡在马镫里，朝着地面的脸上被拖拽得血肉模糊，背后插着的弩箭尾羽早被染红。
“曼弗雷德，”赫尔穆特朝那名向导微笑点头，“你的威名将在敌人中传扬。”
“能得到雕號骑士的赞扬，我已别无所求。”曼弗雷德答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将他们抢夺的财物归还给村民，然后驰援另一支队伍。”
“我无意冒犯，赫尔穆特爵士。”曼弗雷德有些疑惑，“但即便将这些口粮还给那些孱弱的女人和孩子，他们也难以撑到战争结束。不如带回去交给公爵吧？这也算是咱们的战利品。”
赫尔穆特摇摇头：“不，朋友们。这些东西虽然不起眼，却是那些可怜人仅剩的一点希望了……”
整顿队伍后发现，二十名骑兵无一人阵亡，只有几个轻伤。草草清理战场后，他们扭转马头向来时的方向奔驰而去。来时如潮，去时如风，只留下一地的残肢断臂和碎裂的骨头。
一个小时之后，惨遭洗劫的村民们惊喜地看到，这支离开不久的骑兵队又回到了他们身边，还带回了他们被抢夺的所有东西。
这些可怜巴巴的老者、女人和孩子，眼里含着热泪，嘴里嘟囔着“仁慈的主”，互相搀扶着，在赫尔穆特的命令下从堆成一堆的战利品中取回自家的东西。
粮食的数量一时难以算清，但这些老实巴交的农夫仍然尽量只拿够自己家原本的份量，没有什么人试图多拿或者冒领死者的东西。所以当所有人都表示拿完了以后，仍然剩余下来好几袋面粉、几十个大面包、大半筐卷心菜和芜菁，以及一些锅碗。
“唉……”赫尔穆特仰天长叹，一滴泪珠顺着眼角滑落。杰森明白，这剩下的东西，就是属于那些全家被屠杀得一口人都不剩的家庭了。
“你们……”赫尔穆特对着人群低声说道，“推举一个村长出来，把剩下的东西拿回去分一分吧……”
脸上灰尘仆仆的农妇们都转头看向一个人，杰森认出这人正是那个死去村长的老妻。这老妇人缓缓走到人群前面，招呼着大家一起动手，将剩下的粮食一点点搬走。
“天色不早了，爵士。”曼弗雷德对赫尔穆特说道，“也不知另一支骑兵的任务是否顺利，咱们赶紧走吧。”
赫尔穆特点头，正要下令，忽听见一个骑兵呵斥道：“你，干什么？”
众人转过头来，发现那老妇人正把手伸向一匹马背上的兵器。这些兵器是从劫掠队的尸体上收集来的，此时正捆成几捆，横放在被缴获的战马身上。
“这些不是你们的东西，老太太。”那骑兵说，“将你们的粮食拿走，最好能找个地窖藏起来。因为下次若有敌人再来，你们未必就能像今天这么幸运了！”
那老妇人点点头，朝着赫尔穆特的方向比划了一个十字，念叨着：“愿主保佑你。”然后颤巍巍地转身离开。
而杰森却清清楚楚地看见，在被发现之前，老妇人已将一把匕首悄悄藏在了衣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