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和他的八十七个好兄弟(因为死了两个)正式开始了对夏比镇的进攻。
他们发出震天的嚎叫声,高举着各种款式,带着缺口或锈迹斑斑的武器,如同洄游的沙丁鱼游过浅滩一般,拥挤着冲进狭窄的城门。
“盾墙!”
莫兰果断而坚定的声音响起,所有人立刻将盾牌举至胸口以上,身体前倾,准备迎接敌人第一波冲击。
一阵杂乱的撞击声响起,强盗们用他们的武器、脚底甚至肩膀猛烈冲击着民兵队伍,引起了盾墙方阵的一阵动摇。但夏比镇的小伙子很快稳住了阵脚,手中的剑从盾牌之间的缝隙中毫不留情地刺了出去,给敌人以狠狠的还击。
“顶住!顶住!”莫兰声嘶力竭的吼叫着,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双方震耳欲聋的战吼声中。
杰森低着头,感觉到持盾的左手不停被各种武器击中。一波接着一波的强烈震动让他的胳膊开始发麻,但第二排的战友顶着后背的坚定力量让他稍稍心安。
他抽空将右手佩剑从头顶上越过盾牌刺向前方,手上的感觉告诉他,这一剑刺进了肉里。收回的剑上带着一泼腥臭的鲜血,全都洒在了他的头发上。
藏在城楼上的三名弓箭手互相对视了一眼,从垛墙上探出头来,弯弓搭箭开始向下方射击。拥挤的人群全部背对着他们,加上居高临下,使得他们不需要瞄准可以直接射击,基本上百发百中。
艾吉进入了极度兴奋的狂躁状态,不停舔着微微抖动的嘴唇,右手如同转动的车轮一般,抓住箭羽、搭到弦上、拉弓射击、再拾起下一根箭。他手里的短猎弓是用桦木制作的直拉弓,力量并不大,但在这种需要射速的情况下使用起来却得心应手。
很快有人发现了弓箭手的存在,身边连续倒下的尸体让强盗们不得不将他们视为更大的威胁。他们纷纷转过身,将盾牌举起对着城楼,但这一举动无疑削弱了对民兵营方阵的压力。
经验丰富的莫兰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现象,他高喊着“前进”,挺着盾牌奋力向前挤压,队伍听令后立刻跟上。
正面冲击力的减少,使得方阵可以有更多的力量进行还击。强盗们面朝东方迎着朝阳,耀眼的光芒晃得他们不得不眯起眼睛。即便如此,想要从明晃晃的阳光中分辨出同样明晃晃的钢铁也是一件十分吃力的事。
而民兵营的弟兄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他们的对手在盾牌的前方被照耀的一清二楚,连脸上的麻子和汗毛都能看清,更不用说招式上的破绽。
马克从盾牌下切削到一个敌人的小腿,趁对方站立不稳时用一记沉重的盾击将其击倒。他贪心地想要朝着对方心窝再给上一剑,但后面的敌人立刻补了上来,一柄锈迹斑斑的铁矛刺中了他的肩膀,痛的他一阵乱叫。马克身后的巴洛立即将他拉到了第二排,自己顶在了他原来的位置。
杰森担忧地回头望了马克一眼,看见他脸色苍白地捂着肩膀上的伤口,殷虹的血从手指缝中中渗出,幸运的是伤口位置并不致命。
而就在此时,强盗中爆发出一阵亢奋的欢呼声。有个身材修长的强盗在同伴盾牌的托举之下,如猿猴般敏捷的攀爬上了被推倒的马车,越过了民兵布置的障碍物,以猎犬般的速度冲上了城楼,立刻和几个弓箭手扭打在了一团。
弓箭手的火力压制暂时被抑制住了,而其余的强盗们则趁此机会加紧冲击着民兵营的方阵。杰森左侧战友手中的鸢盾早已布满了裂痕,在一柄沉重战锤的猛烈挥击下变成了一堆散乱的木条,而那人捂着受伤的左臂还没来得及后退,便被狠狠的砸中了头部。
那颗头颅就像熟透的西瓜一样碎裂开来,一大片红白相间的东西喷射而出,只留下戛然而止的惨叫。
杰森的胃似乎被一只手猛地捏住了一样。这柄战锤对他来说算是十分熟悉了,上一次见到它时,它的主人用它直挺挺地捣在了自己的胸口。杰森透过盾牌的上方,再一次看到了那张令人憎恶不已的面容。
“怪眼”巴瑞!
这头嗜血的野兽此刻已被四周的血腥气息激发了全部的狂性。他双目赤红,挥舞着长锤横扫着阻挡他的一切。
其他的强盗见到巴瑞进入战场后,很默契地后退了几步,避开他的铁锤。几次并肩作战的经历让这些强盗亲眼见到,当这个新入伙的家伙发狂以后,手里的家伙根本没有准头,任何靠近他的人,无论敌人还是战友,都会被卷入他那致命的钢铁风暴之中。
“怪眼”巴瑞狞笑着,惬意地享受着将一切砸碎的快感。杰森心中十分明白,面对战锤这种沉重的兵器,不可能像长剑或矛一样可以用盾牌格挡,而是应该极力的躲避,然后趁对方攻击的间隙狠狠还击。
但在这狭窄的小镇街头,肩并肩的战友反而成了阻挡自己灵活躲闪的障碍。又是一锤砸过来,杰森使尽全力握住盾牌的胳膊依然不听使唤地撞在了自己胸口,盾牌的边缘咚的一声敲在了额头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在另一边,那个敏锐的强盗成功登上城楼后,和身扑倒了希尔,两人当即扭打起来。雨果拔出短剑刺去,都被那盗贼巧妙地躲过,并把希尔翻到上面当做人肉盾牌。
艾吉知道这人不要命的行为无非是要为底下的强盗争取时间,他见到又有几人踩着同伴的盾牌,跃跃欲试想要翻越障碍,连忙一轮急射将他们逼退。
希尔羞怒异常,一名荣誉的准骑士居然跟肮脏卑鄙的盗贼像小孩打架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这足够被那狗日的亨利嘲笑整整一年了。想到这里,他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力量,口中发出暴喝,紧紧抱住对方从城楼的栏杆上翻落下去。
强盗人群里顿时一阵骚乱,有三四人被他俩从高处坠落的力量压倒在地。但很快强盗们又围了上来,各种武器对着希尔一阵乱砍,瞬间将这名准骑士剁成了泥巴里的一堆烂肉。
罗杰·方丹爵士目睹了他的得力助手惨死,感觉一丝寒意顺着脊背向上蔓延开来。甚至在几秒前,他还曾将自己与镇守温泉关的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斯相类比,但冷冰冰的现实就像巴瑞的锤子击碎盾牌一样,击碎了他所有浪漫的幻想。他抖动着发白的嘴唇,用干涩沙哑的喉咙挤出了一个词:“撤退……”
亨利就站在罗杰身旁,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骑士这一声轻微的呢喃。和希尔一样,他也不认为这场战斗有胜利的可能,于是立刻对左右喊道:“听到他的命令了吧,我们走!”然后拉着脸色苍白的骑士向镇子的另一边退去。
方阵的第三排大多数都是罗杰的人手,他们的离开让队伍立刻显得单薄了许多。第二排的民兵感觉到了来自后方的支持消失,迷茫地四下张望,有人甚至开始琢磨起逃跑的方向。
杰森心中用最肮脏的词语将罗杰咒骂了一遍,奋力用布满裂纹和缺口的盾牌举在头顶,冲到“怪眼”巴瑞的身边。巴瑞横过战锤,用锤柄轻松的挡住了杰森的“盾下藏剑”,然后铁锤反手一挥,将杰森连人带盾掀了起来。
杰森趔趄地退了三四步,直到后背靠上了老卡斯的盾牌才停住。怪眼巴瑞大踏步的赶来,老卡斯和巴洛立刻默契地将盾牌护在杰森面前。
“巴瑞,狗杂种,过来面对我!”莫兰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怪眼”巴瑞停了下来,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野熊打鼾的声音,转而面对莫兰。他用那只带有伤疤的畸形眼睛瞪着莫兰,恶狠狠地低吼道:“老家伙,宰了你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光荣的战绩!”
莫兰走到“怪眼”巴瑞面前,侧过脸扫视了一眼民兵营方阵,嘴角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随即绷紧了面容怒视着巴瑞说:“你还想考虑光荣?在我眼中你这受到诅咒的、如同蛆虫的、毫无意义的人生早就该结束了!”
“啊啊啊啊噢!”怪眼巴瑞高声咆哮着,猛地用肩膀直接撞向莫兰的盾牌。莫兰借势转身,化解开这股巨力,随后迅速稳住脚步。
两人一个攻势凶猛,一个沉稳坚定。他们的战斗成了整个战场的中心,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这里,包括城楼上已经耗尽了箭矢的弓手。
杰森是头一次看到莫兰出手。只见他步履稳健,攻守有度,竟然和凶暴的巴瑞战成了平手,内心不禁佩服不已。莫兰并没有一味的躲闪,而是通过合理的攻防逼着巴瑞无法大幅度的挥舞战锤。巴瑞为了更快的格挡,一只手握住了接近锤头的位置,一把长柄战锤被他当成了短兵器使用,而这种短距离的攻击可以被莫兰的盾牌轻巧的格挡。
一旦怪眼巴瑞想要拉开距离将铁锤挥舞起来,莫兰就迅速的跟进,朝着巴瑞不得不防的要害部位刺出一剑,迫得巴瑞收回武器招架。
在旁人的眼中,是怪眼巴瑞被莫兰的进攻逼得不住倒退。但杰森知道,莫兰的处境实在是万分危险,任何一次进攻都必须小心谨慎,一旦落空,必将面临巴瑞无可抵挡的巨力反击。
正在两人的决斗处于胶着之时,战争女神又一次在她天平上属于敌人的那个托盘里放下了一枚砝码。
民兵们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呐喊声,转头望去,见到福尔带着一帮人手出现在后方的街道上。
杰森的内心浮起一阵慌乱。他以为被他激怒的福尔会无脑地冲向面前的这扇城门,现在才知道自己真的太小瞧对方了,他更忘记了对方拥有“怪眼”巴瑞这个对夏比镇了若指掌的向导。
他们是从哪翻进围墙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在民兵营人手全部被安排在前线的情况下,他们只需要找一个看起来顺眼的位置翻越进来就好。
如果说莫兰和巴瑞的决斗,让民兵们还存有一丝希望的话,这支后方的奇袭部队则让他们的士气瞬间崩溃瓦解。有的人暗自后悔,刚才没有果断跟着那骑士一起逃跑,现在却已经无路可逃。
福尔的出现让决斗中的莫兰内心一阵动摇,而怪眼巴瑞则突然战意暴涨,使出浑身的力量用肩膀撞上莫兰的盾牌,而这一次,莫兰没能化解掉这股巨力。
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三步,差点就坐倒了地上。巴瑞发出了比任何时候都响亮的吼叫声,将战锤挥舞了整整两圈,好像在享受这种久违的快感一样,然后将莫兰整个人砸倒在泥泞的土地上!
盾牌,碎裂成了四片。锁子甲上的铁环叮叮当当地散落开来。民兵们的眼睛,绝望得如同黑森林里浮满落叶的水洼,毫无生气。
怪眼巴瑞抓住莫兰的后颈,将他提了起来,莫兰的身体如同一个断线的木偶玩具一样,腰部以一个正常人不可能达到的角度向后瘫软弯曲着。
他的脊柱,已经断了。
但莫兰的痛苦还没彻底结束。他的眼珠还在转动,张开的嘴巴仍然试图将污浊的空气吸进肺里。巴瑞就这样提着他,让他的脸朝向民兵的方向,残忍地炫耀着自己的战利品。直到确认所有人都看清了这里的情景,这头野兽才缓缓提起了战锤,朝着莫兰的脸比划着,准备开始他的行刑仪式。
莫兰望着面前的民兵,望着他的老友卡斯,望着所有被他手把手训练成合格战士的年轻人,用最后的力气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人们看见,他满嘴的牙齿已尽成鲜红……
当巴瑞将莫兰的面部砸烂的时候,杰森闭上了眼睛。而再次睁开时,泪水已经让他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模糊地感觉到气势汹汹的强盗从前后两个方向涌了上来,于是只能拼命地举着盾牌半蹲在地上。
他知道,他们败了,败得很彻底。他突然明白了莫兰那种笑容真正的含义,那是一种坦然赴死的笑,是那种觉得这辈子已经值了,再也没有任何遗憾的笑。
是啊,回忆起马克对莫兰此生的描述,他只是一个和骑士头衔擦肩而过的落魄武士,残存的荣誉都化作了对夏比镇的无私坚守。在短短一天中,经历了民兵营解散的痛苦,以及被所有人信任依赖的宽慰,心中如经历了冰与火的双重煎熬,再也没有了对生的渴望。
没关系,我也要死了,我们很快都要死了,杰森这样想着。
听说进入天国的人将得到平静,而杰森感觉四周真的安静了下来,耳边仿佛还听见了天堂的号角。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他仍然举着那只木制鸢盾半蹲在地上,右腿膝盖陷在泥巴里。整个裤腿沾满了黑色泥汤,湿漉漉地包裹着自己的小腿。
杰森觉得举盾的左手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于是紧盯着那只手用意念命令“它”放下来。
他看到强盗们正默默的离开镇子,经过自己身边时,连看都不看一眼。更奇怪的是,他们虽然失去了之前的凶恶杀气,但也丝毫没有战败后的气馁。
他们只是沉默地排着队走出城门,就像……干完了活排队吃饭的矿井工人那样。
号角声再一次响起,这一次似乎更近了一些。杰森这才听清了,那声音并非来自天堂,而是从城门外传来。他伸长脖子望向城门的方向,终于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一支他从未见过的骑兵队,正悠然地进入夏比镇。
他们的人数比罗杰·方丹的队伍多了一倍,高举的黄色旗帜上绘制着一朵紫色的鸢尾花。
领头的骑士,正放荡不羁地笑着,居高临下打望着四周的风景,目光中透露出胜利者的志得意满。
那个人的名字,杰森还依稀记得。
阿贝特·德·库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