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方丹头上罩着的麻袋被人扯了下来,刺眼的阳光晃得他好一会才看清面前的景象。
他发现自己被绑住了双手,岔开腿坐在一处墓园里。他认出了墓园前的建筑,正是夏比镇外的那座小教堂。四周围满了人,全是铠甲铮亮的武士,但却没有一张脸是他熟悉的。
他记得当他打算逃离夏比镇的时候,太阳才升到了天空的一半,而现在却已经到了正午。他们当时正准备从东门撤离,结果遇到了强盗的头领,他刚拔剑出鞘,后脑就被一个硬物狠狠的敲了一下,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罗杰·方丹爵士。”一个年轻人坐在对面一块高大的墓碑石上,晃悠着两条腿,低头把玩着几枚银币,轻柔的叫着他的名字,却没有正眼看他。
“是我,请问阁下是谁?”
“阿贝特·德·库西爵士,夏比堡及其下属领地的合法拥有者,夏比镇的救星,强盗征服者,你的……救命恩人。”年轻人说出了一连串的称谓,然后转向旁边的一个武士问道:“你刚才在镇子里就是这么对那些农夫介绍我的吧?”
“除了最后一个头衔,大人。”那武士语气恭敬的回答,望着罗杰的眼光里却充满了戏谑。
罗杰觉得喉咙里有些干涩,于是从唇舌间勉强挤了一点唾液,用力的咽了下去,迟疑的问对方:“我的……我的手下在哪?”
“不知道。”阿贝特摊了摊手,轻描淡写的答道,“我们把你从强盗手中救了出来,我猜你应该是他们之中最幸运的。不过呢,我还想和你讨论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见罗杰没有说话,阿贝特从墓碑上跳了下来,走过来蹲在罗杰面前,似乎很苦恼的说道:“现在有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你看啊,在我宣称这个镇子属于我之前,您似乎也说了类似的话,那些农夫现在都不知道究竟听谁的了,这对我将来在这里的统治……啧啧……很不利啊!”
罗杰·方丹没有理会对方的阴阳怪气,立刻理直气壮的反驳起来:“您说的毫无道理,我相信一位拥有骑士头衔的人是不会否认这样一个事实的:夏比堡原主人的姓氏是德·布洛瓦,这是我们纳瓦拉王室的尊姓,而沙蒂永家族历史上曾有四次与布洛瓦家族通婚。我翻看了一些几十年前的老文件,证明了卢赛尔·德·布洛瓦大人与让·德·沙蒂永大人拥有十足的血缘关系,这一切在我的布告都写的清清楚楚。”
纳瓦拉王国本来位于伊比利亚半岛,王室也是西班牙人。但几十年前一位名叫蒂博的香槟伯爵通过联姻的方式继承了这顶王冠,加上伯爵自己拥有的领地,形成了一个由法国人布洛瓦家族统治的崭新王朝。这也使得包括兰斯主教区在内的多个伯爵领实际上已不再是法兰西的土地。这就是欧洲的传统,人们看重的是君主的家族,而不是民族。
阿贝特挠挠头,无奈的瞥了一眼他的跟班。他还真是低估面前这位狼狈不堪的爵爷了,或许他舞刀弄枪的本事只能比得上看守城堡大门的卫兵,但一谈论起政治,哦,我的天……这家伙是个天生的政客啊!
“这也正是我想要请您帮我的原因嘛。”阿贝特收敛起那一贯的笑容,盯着罗杰的眼睛认真的说道。
罗杰并没有察觉到对方目光里那灼灼逼人的寒意。他沉浸在自己引以为傲的口才表演当中,以为对方已被他的雄辩折服了。他一刻不停的接着说道:“我不认可库西男爵对这片土地的非法占有。据我所知,路易国王的加冕仪式就是当今的兰斯大主教亲自主持的,两人关系非常亲密。您如果不希望这次小小的不快传进他们的耳朵,就请带领您的士兵离开这里。我十分赞赏您击退那伙强盗的英勇行为,等我回到沙蒂永,我会劝说我的领主向您赠与一份符合您身份的礼金。“
罗杰抬头观察了一下阿贝特的表情,他见似乎不为所动,又补充了一句:“请相信我,沙蒂永男爵大人是个善于听取意见,并且十分慷慨的领主。如果您不相信,我可以这么告诉你,这次宣称夏比镇的建议就是我向男爵大人提出的。虽然有人反对,但我的坚持最终得到了男爵大人的首肯,因为我坚信:只有真正合法的统治者,才能让民众信服,不是吗?”
“你可真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啊!”阿贝特突然咯咯的笑了起来,然后不慌不忙的从袖口里抽出一把匕首,顶在了罗杰的咽喉处。
罗杰突然又感到嗓子里有些干涩了,但这次他不敢再吞咽唾沫,赶忙说道:“好,好。你需要我怎么帮你,我听着呢,听着呢……”
“这个忙,你很容易办到,甚至连一根手指头都不用动一下……”阿贝特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更加灿烂了,就像这阳光之下突然盛放的花朵,“那就是,下!地!狱!”
罗杰·方丹爵士双目圆睁着倒了下去,临死前张着的嘴巴里充满了他自己的鲜血,只发出“汩汩”的声响。愚蠢的骑士用他的雄辩帮助对方下了一个足以决定自己命运的最终决定。
阿贝特拿匕首在死者的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扯下死者腰间的一个装满了银币的布袋,头也不回的走了。两个士兵熟练的搬起了尸体,丢进了附近一个刚挖开的新坟里,然后随意的填上了一层薄土。
坟前的墓碑上刻着这样几个字:达雷尔,英勇的战士,挚友和亲爱的儿子。
杰森斜靠在民兵营宿舍的门框上,呆呆的看着一个胖乎乎的姑娘正坐在床边,一边抹着泪一边替马克包扎伤口,认得是面包师的女儿苏菲。其他的床上还躺着好些个伤员,但都伤的不深。在门的另一侧,在这片民兵营的少年们挥洒过汗水的地方,这个曾经被他们称为训练场的院子里,现在正整齐的躺着十几具尸体。
科尔班刚进来的时候,只看了莫兰血肉模糊的尸体一眼,就痛苦的闭上了眼睛,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颤抖着盖在了莫兰的头上。
老卡斯正捧着他儿子的后脑勺,嘴里喋喋不休的轻声呢喃着什么,也不顾自己的眼泪鼻涕正不停的滴落在那早没有心脏跳动的胸膛上。
剩下的全都是罗杰·方丹带来的人手,这帮不可一世的骑士扈从是最早撤离战场的,除了对自己横眉冷对的希尔,其他人的剑上压根没有沾染过敌人的鲜血,结果却一个都没能活着离开这里。反倒是民兵营的人手,虽然很多人像马克一样拖着浑身血淋淋的伤口,却至少都还能大声的喊出疼来。
琴娜急匆匆的走过来,先是上下仔细打量了杰森一会,在确认了他没有缺胳膊少腿以后,才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啜泣了起来。
姑娘絮絮叨叨的对他诉说着,说整个冬天父亲一直不允许她离开卧室半步,要不是今天发生这么大的一件事,她还会一直被锁在屋子里。她的脸颊不停的在杰森的衣服上磨蹭着擦拭眼泪,杰森只好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但眼睛却迷离的盯着远方。科尔班朝这边看了一眼,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便走过去安慰老卡斯。弗雷泽手足无措的在一旁站着,脸色苍白。
不久前,在镇子西门城楼下,那个曾被杰森在雪地里打落了牙齿的家伙向人们宣布,夏比镇现在已由库西男爵接管。只在短短两天里,原本闲逸了十几年的镇子就先后碰上了两个领主。那家伙骑在马背上,用冷冰冰的眼光俯看着瘫坐在泥巴里的杰森。
阿贝特倒是表现的很和善,他说民兵营的英勇值得赞扬,如果没有民兵的拖延,自己就来不及赶到这里打败那些强盗。随后他命令几个农夫把地上的尸体抬走,本地镇民和罗杰的手下准备送去修道院后面埋葬,强盗的尸体则直接搬到城外烧掉。
“可真是热闹啊!”
弗雷泽学着杰森的样子斜靠在门框的另一边,对杰森说道:“沙蒂永男爵,库西男爵,怎么一夜之间都惦记起我们这个穷乡僻壤了?”。
这时琴娜已经不哭了,揉着通红的眼眶站在一旁。杰森阴郁着脸指着院子外面说:“不过是为了点钱财而已,你瞧。”
姐弟俩顺着杰森的手指看去,几个农夫此时正拉着科尔班的马车从远处走来,马车上装载着罗杰·方丹收缴上来的税产,筐里面是卷心菜和面包,麻袋里则是面粉。
“管他是谁,总之我们要交税就是了。”弗雷泽说,“不过大家还是更认可库西堡,毕竟夏比堡和库西堡都属于维曼杜瓦,总比一个外国人要好。”
杰森摇摇头,面色阴沉的说:“我可不信任那个人,那个阿贝特!”
“我也是!”琴娜气鼓鼓的附和道。
弗雷泽并不知道那个冬夜里发生的事情。科尔班没有向他的侄子提起,琴娜当然更不会对弟弟讲自己的遭遇,所以弗雷泽只是耸耸肩。三人便沉默下来,看着忙碌的人们搬运尸体。
马车在民兵营门口停住,那几个农夫随后离开了。阿贝特一群人牵着马走了进来,他的手下大声吆喝着那些农夫赶紧把尸体搬走,然后吩咐走在最后的那个农夫留下来照看他们的马匹。
“哦,这不是夏比镇的英雄杰森么?”阿贝特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看到你没有受伤,我可真是高兴啊!”
“你来这里干什么?”杰森面无表情的问道。
有人从阿贝特身后走出来,对着杰森喝到:“小子,跟贵族说话时,要加上‘大人’两个字,明白么?”
又是你这家伙,杰森想着。这人四颗门牙掉了三颗,说话时嘴里漏风,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见到杰森便怒火中烧,忍不住要找茬。
“他叫皮埃尔,你还记得他吧?”阿贝特在一旁“温和”的笑道,并对他的走狗使着眼色,“他一直念叨着要洗涮之前的耻辱。不过呢,你才从那些强盗手里捡了一条命回来,这个时候找你决斗可不太合适,我可是个公正的主人。”
皮埃尔哼了一声,恨恨作罢。阿贝特又说:“至于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嘛,我们打算今天就在这个屋子里歇脚,所以告诉里面的人,都离开这里,给我们腾出位置来。”
“你自己和他们说吧,‘大人’!”杰森绕过皮埃尔,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弗雷泽姐弟也跟了出来。当琴娜经过阿贝特身边时,阿贝特把鼻子凑了上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吓得琴娜一阵小跑。
午后不久,天色忽然变得阴沉了下来,人们瑟瑟的矗立在早春的寒风中埋葬了所有的死者。
阿贝特也在场,科尔班一脸谦卑的紧随其后,强作笑颜的和他说着话。老卡斯坚忍的将悲痛吞进肚里,佝偻着背脊一言不发。
这是一场无人哭泣的葬礼。杰森一言不发的挥舞着铁锹,一口气挖掘了九个墓穴,最后累的双手发抖,才被弗雷泽生拉硬拽到一旁休息。
当教堂塔尖上的丧钟响起之时,杰森感觉那钟声似乎化成了一柄大锤,猛烈的袭击着自己的心脏。一种无法抑制的厌倦感涌了上来,无论怎样努力都挥之不去,所以他不得不坐在地上大口的喘起气来。
当弗雷泽担心的扶着他,问他哪里不舒服的时候,杰森缓缓站起身来,平静的摇摇头说:“我要离开了!”
人们此时正三三两两的离开墓园,这句平淡无奇的话语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弗雷泽以为杰森累了,于是说:“来我家吧,你应该好好睡一觉。”只有琴娜似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用不安的眼神盯着杰森。
“以后好好和你叔父学习经商,不要惹麻烦。”杰森笑着拍了拍弗雷泽的肩膀说道,然后又看着琴娜,嘴唇抖动了好一会,却终于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那眼神里深深埋藏的不舍和眷恋,只有琴娜能够读懂。
最终他只是深深的吸了口气,将自己的眼神艰难的移开。他紧了紧皮甲后面的带子,让背上的双手剑缚得更牢靠些,然后缓缓的转过身。
“站住!”琴娜近似吼叫的说道,“你要去哪?”
杰森背对着姑娘,没有动,也没有再转过来。他害怕当自己看到她那无助的眼神时,自己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会再次动摇。
“任何地方,”他说,“除了这里。”
“你……你不要丢下我,求求你……”琴娜的语气一下子软了下来,她紧咬着嘴唇,好像这样就能让眼眶里的泪水不会流下一样。
杰森叹了口气,低头说道:“琴娜,我必须离开。你父亲说得对,我现在一无所有,民兵营也不复存在了,我更不会做生意。我……必须……离开!”
“不,我这就去和父亲说,让他安排你在商队里工作。这次他必须听我的,如同他不同意,我就……我就……就离家出走!你等等,等着我,我这就去跟他说!”
琴娜从后面死命拽着杰森的袖子,惶急地四处张望。她在犹豫是否应该立刻跑去追上刚离开不久的科尔班,又怕一旦让杰森离开自己的视野,就再也看不到这个令她魂牵梦萦的男子。弗雷泽这时候也明白了过来,在一边低声的劝说。
“琴娜,”杰森的声音在颤抖,“我的心意不会改变。给我一点时间,我必会赶着三匹马拉的车子回到这里,向你求婚。”
说完,他轻轻挣脱姑娘拽着衣袖的小手,毅然的向前走去。突然间他觉得或许应该表现的潇洒一些,于是抬起右手轻轻的挥动了几下,这个动作几乎用尽了他剩余的所有力气。
在这过程中,杰森一直没有回头。
琴娜就站在冷风中,呆呆的看着杰森的背影渐行渐远,穿过镇外刚刚被耕耘过的田地,穿过河边的芦苇丛,最后消失在一棵树的后面。而姑娘就那样一直看着,连刚才拽着杰森衣袖的手都僵在半空,忘了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