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在继续,有人刚刚入睡,却被这边的喧闹惊醒,在码头附近的这间酒馆中,两个年轻人哈哈笑着从窗口跳了出来。
“伦佐,搞定了!”他们对着院子里的那道人影喊道,“赶紧起来,咱们走!”
在他们身后,一群气恼的汉子鼓噪着追出来,为首那人的鼻子嘴巴和耳朵眼里都被塞满了烂草莓的果肉,如果有周围居民观看,他们一定会认出这人便是酒馆的老板。
被追的两人将肩上的老人交给伦佐,随即回头,身后的追兵也立即站住脚步,就听见那金发青年笑着鞠了一躬:“先生们还有先生们,今晚的演出到此已经全部结束,请不要再做挽留,我们要将这样的行为艺术带给更多的观众,当然……这位热情的幸运观众可以单独留下。”
杰森突然分开双臂大吼一声,手中陌刀在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弧线。他并未认真对待这帮平民,不久前的故作狰狞也只是为了避免真正的冲突,此时浑身骤然散发的杀气却是实打实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上带回来的。这群酒客哪里敢于抵挡,纷纷停住脚步,而酒馆老板则被杰森揪着衣领提了起来。
“啊,不不!”酒馆老板两脚在空中扑腾了几下,终于认清了现实,“我不要做幸运观众,不要……”
于是他被稳稳放下,杰森还不忘在他衣服上擦了擦手,随后给弗雷泽使了个眼色,两人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我刚才的演技咋样?”杰森问道。
“绝了!”弗雷泽伸出大拇指,“简直就是本色出演啊!”
“给我滚!”杰森说,“一直翻着白眼,晕的我不行。”
在前方,伦佐扶着安东尼奥正在等待。老船长已经恢复了一些神智,但似乎还没搞清状况,看见两人后眼睛一亮,兴奋地问道:“是你们?那个,能不能借我点钱,他们刚才出老千……”
“安东尼奥!”伦佐气恼地吼了一句。
弗雷泽递过去一张手帕,说道:“赌博真是害人。先擦擦吧,然后给我们讲讲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东尼奥靠着一棵大树坐下,吧唧吧唧嘴,突然又问道:“能不能……给我买一杯酒?”
伦佐叹了口气:“还是我来说吧……”
一刻钟后,杰森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在惊讶和同情之后,也有一丝小小的兴奋浮上心头。他再次向伦佐确认道:“所以说,你们想要靠赌博一夜暴富,然后去买那个……”
伦佐赧然道:“是他这样想的,我劝过很多次了。”
弗雷泽插嘴问道:“幸运安妮号,不是被海盗抛弃在大海里了么?”
伦佐解释说:“安东尼奥告诉我,冬季的洋流是朝东的,所以这艘弃船才会飘到这里……这大概也是她的名字庇佑了她,幸运安妮,的确船如其名。”
旁边响起安东尼奥震天的鼾声,三人看去,见老头已经靠着大树沉沉睡去。伦佐长叹一声道:“为了赎回这艘船,他连水手的工作都不干了,变成了如今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行了。”杰森此刻已经打定了主意,“现在咱们先找地方住下,明天一早,你带我去见那个走狗屎运的家伙。”
拥有自己的船,把它装饰成无比舒适的画舫,这个念头在参加拉丁皇帝的拍卖会时就已经印在杰森的心底。一艘新船的高昂价格让他不敢去想,但对于享乐的无限憧憬又使他不愿放弃,从德国到威尼斯的那辆马车就是最好的证明……如今,他终于有了这么个机会,这让他不禁心跳加速。
当然,私人航船也能堂而皇之将那帮阿萨辛刺客带出尼西亚帝国,这大概就是那颜脱合指使自己来这儿的最初目的吧。
这个夜里,难以入睡的并非只有一人,虽然没有把话挑明,伦佐却能从杰森的目光中读出一些东西。他本是西西里的渔民,海洋就是他的宿命,如今沦为码头搬运工,虽说是为报恩,心中却难以理所当然地接受下来。
所以次日清晨,当听见旁边床上有了翻身的动静后,他便一骨碌坐了起来,给睡眼惺忪的杰森递去一个满是期待和信心的眼神。
“今天是个大日子。”他说。
太阳升起之后,他带着两人走过鱼龙混杂的码头,进入一条歪歪斜斜的阴暗小巷。客居此地仅仅一月,他已见过三起码头黑帮的火并事件,流血事件的中心都在这条小巷附近。雇佣他的商会老板在开工第一天就提醒自己,没事不要靠近这片区域,然而今天他又再一次进来了……
空气中散发着死鱼烂虾的腥臭,两侧的屋檐几乎把光线全部遮挡,过往的行人与外面那些和善的面孔截然不同,各个眼神都冷得像刀子。伦佐小心翼翼地靠着路边前行,避免因为撞到某人而被刁难,这是上一次陪安东尼奥来这里时留下的心理阴影。
快到目的地时,他脚步慢了下来,这里的房子看上去一模一样,让他心里犯了迷糊,最后还是门口那两个露着纹身的疤脸汉子让他确信自己找对了门。
从两幢建筑的缝隙中,伦佐能看见远处的军港,那里的战舰排列得整整齐齐,桅杆高得几乎能够着天上的彩云。在更近一些的地方,则停泊着渔民和近海商人喜欢的小船,密密麻麻,摆放的位置也很无序,经常能看见有人因出海通道被其他船堵死而产生的争吵。
就在这片民用港湾的边缘,有一个极为突兀的存在。它比眼前所有的船只都要庞大,长度几乎接近于远处的战舰,而比这种体型的对比更加吸引眼球的,是它那死气沉沉的色调。
就算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幸运安妮号看上去依旧没有任何生机。它的帆千疮百孔,捆帆的绳子也已断裂,甲板上落着一层厚厚的鸟粪,船体外侧的藤壶更是会让密集恐惧症患者不寒而栗……
“是这里吗?”杰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失神。伦佐急忙点头,本想伸手指向那扇木门,却在纹身疤脸恶汉的注视下收回了手指,只是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就是这里。”
“好,你在外面等我们就行。”杰森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微笑,这表情将心中的寒意驱散了不少。他看着两人挺着胸脯走进门里,那两个恶汉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阻挡的意思,这也与上一次的情况完全不同。
有衣着暴露的*女经过,和路边偶遇的男人说着放荡的情话,一枚钱币掏了出来,两只大手上下肆意揉。欢笑声中,那男人突然注意到了伦佐,目光就直勾勾地看了过来。伦佐急忙扭过脸去,心脏扑腾腾地跳动,好像当众被人扒衣服的是自己一般。
另一个方向,有个干瘦阴鸷的身影正倚着门框站立,无神的眼珠在披散的头发后面乱动,似乎正在欣赏街景,余光却一直锁定在自己身上。
伦佐觉得自己大概是站得太过显眼了,于是默默向墙边黑暗处滑了几步,才刚站定,一只大手就拍上了他的肩头。惊怖地回头,看见那俩疤脸恶汉正朝自己阴笑,满嘴的黑黄烂牙看得他直欲作呕。
“你小子进步挺快啊?”其中一人对伦佐说道,满嘴的恶臭喷在他脸上。
“什……你说什么?”伦佐侧过脸去。
“我说,这次你带的人比上次那个穷酸老头靠谱多了嘛!”对方说着,然后同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直笑得伦佐头皮发麻。
“呃……谢谢。”
“你给我记住!”疤脸恶汉突然瞪起了眼睛,“在这里混饭吃就要守这里的规矩,别以为动动嘴皮的生意就那么简单。像你这样自己单干没人罩着,早晚被人弄死在水沟里。”
还不等伦佐脸上变色,另一人就接过话茬:“所以,赶紧找个靠山才是正道。”
“没错。”第一个人继续说道,“这单做成之后,把你那一份分一半给咱们,哥哥保你以后安全。”
伦佐鼓起勇气说道:“我觉得你们大概是误会了,我不是……不是什么介绍人,他们是我的朋友。”
“是嘛?”两个恶汉脸色变冷,“哼哼,咱们走着瞧。要是让我发现你下次又带了新的‘朋友’来,我们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客气了。”
接下来大家都沉默下来,伦佐静静靠着墙壁站着,耳边隐约能听见屋里的对话。他听见弗雷泽滔滔不绝地提及“那艘破破烂烂的船”,也听见一个暴躁的声音正在毫不客气地咆哮。
伦佐知道,那声音来自于这伙黑帮的首脑,第一个发现幸运安妮号的人,也就是杰森口中那个“走狗屎运的家伙”。他庆幸杰森没有让自己跟着进去,因为这个家伙的长相绝对比他的声音更可怕。
伦佐听见他们谈到“停泊费”,谈到“幽灵船”这个词,咆哮间歇性地响起,但弗雷泽的声音从未中断,直到一声沉闷的响声发出。门外的两个恶汉对视一眼,一齐冲了进去,不久之后又被赶了出来,至此以后,那可怕的咆哮就没再出现。
一直沉默的杰森终于开始说话了,声音沉稳却具有威胁性,伦佐听见了“共治皇帝”这个词,但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不久之后,他们开始讨论“胡椒”,言辞又开始变得激烈起来。
当伦佐的双腿开始发麻的时候,杰森和弗雷泽终于出现在了门口,里面原本的咆哮声也变得温文尔雅,对两个恶汉守卫命令道:“替我送送二位绅士。”
弗雷泽便回身行礼道:“感谢你先生,不过我还是建议让他们找个地方喝上一杯吧,毕竟看门是一件辛苦活。”随着这句话,几枚银币的小费被塞进了两个恶汉的手里。
杰森则朝着伦佐一扬手上的羊皮纸,得意地眨着眼睛,那意思就是在说:“一切搞定。”当三人走出这道小巷之后,他们才向他说出最后的结果:“一千金诺米斯玛,外加五桶新鲜的胡椒。现在还剩一个问题,那就是,伦佐,你准备好成为‘幸运安妮号’的大副了吗?”
安东尼奥再次梦见了波涛和海鸥,而当腰间的疼痛将他弄醒后,他简直不敢相信,摆在面前的便是他梦寐以求的那张合同。
“赶紧起来,老家伙!一个船长怎么能比你的水手起得还晚?”杰森对他怒吼着,但他却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
老人猛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然后在床边站得笔直,连曾经的驼背都仿佛消失了一般。他用军人般的吼叫回应道:“如你所愿,船主!”
几天之后,当第一批水手被招募之时,老人用手抚着光洁如新的甲板护栏,嗅着泛起腥咸气味的海风,听着头顶海鸥的鸣叫,泪水不由自主地涌现来。
直到此刻,他才敢确信这一切并不是一场美梦。
“船长?”一个水手凑过来问道,“需要我们做什么?”
安东尼奥深吸了一口气,等脸颊的泪水自然风干之后,猛然转身吼了起来。
“把帆给我栓在桅杆上,现在就去,别等我的靴子踢在你们的屁股上!”
一切,都和梦里一样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