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商看着阿檐有些不悦的模样,忽然想起她三百年前被他捉弄时气鼓鼓的样子,却不可同日而语。
“照顾你我很开心,你不会要剥夺我这点开心吧。”淮商背着手走到阿檐面前。
“神君开心就好。”阿檐表示无语,转过身不再理他。
“我开心,你来到北境我非常开心。”
淮商说着开心但其实眉眼间还有疲惫的神色,毕竟他是从鬼界才回到神界就先去了东疆,又从东疆回到了北境,可是让他疲惫的并不是路途辗转而已。
彼时的阿檐并不能理解淮商的话和神情,也并不在意。阿檐仿佛最在意的只有每天同师父的通音,无论她在做什么,只要桓渊的通音纸鹤飞来,她就会立刻离开。有时她正与淮商修习神术,有时是用膳时分,总之似乎没什么比那薄薄一纸通音来得重要。
北境很快大雪漫天,腊梅花静静在枝头散发幽幽的清香,淮商突发奇想摘了些腊梅想要自己做些腊梅花膏子。
做好的腊梅花膏放在阿檐面前,她只是瞥了一眼。
“阿檐,来试试看?”
淮商打开银盒子放近了一点,馨幽的花香细细飘出。
“涂了这些,手滑拿不稳剑。”阿檐并不感兴趣。
淮商并不在意她的冷漠,伸手去握阿檐的手,阿檐闪躲,淮商却笑盈盈像是哄她的样子,最终还是拉过了她的手。淮商左手捧着阿檐的右手,另一只手沾了点花膏。
他展开她的手掌想要替她上一些花膏,却在看到她手掌上那些厚茧的时候愣了神。阿檐才多大呢?不过八百多岁,神灵体质,哪怕有几天的休养,磨破的肌肤也会恢复如新,能有这些茧子,她定是一日也不曾放下过手中的檐雨剑。
阿檐原先很注重保护双手,她十指纤长,白皙匀称,喝茶时围着杯沿的手指齐整而柔软,总让人称赞。
“这是天天用手挖坑去了?”淮商单是普通语气说话也流露出不满,只是阿檐不知道他在不满什么。
乳白偏晶莹的膏子隐隐看见金黄色的腊梅花瓣碎,本以为是新手淮商研磨时不够细腻,而那花瓣碎被淮商的手指轻轻涂抹在阿檐手掌时,花瓣碎却化了,化掉的地方阿檐的茧子也一同化去。
阿檐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以至于她立即就想把手抽开,但是淮商轻轻捏着她的手指不放。冰冰凉凉又有点痒,她的感觉却在额头上的龙角有了反应,多年前好像有谁触摸过她的龙角,也是唯一的一次,痒痒的,但很舒服。
阿檐很想回忆那是谁,是谁在夕阳余晖之下摸着她的龙角并夸她的龙角好看,大概记忆里余晖太过耀眼,她根本看不清那个人是谁。
会是师父么?还是母亲?总不会是眼前这个淮商神君吧,可是他此刻柔和的神情很熟悉。
就在此时桓渊的通音术响了起来,阿檐立刻抽出手去打开,确认了内容后才长舒一口气。
淮商从她把手抽走的时候就变了脸色,看她那样紧急去解通音术,只为了桓渊那无关紧要的一句话,淮商觉得自己要立刻饮些果浆,感觉胸膛里又烫又闷,呼气不畅。
“师父!你们怎么还在这啊!宴席已备,我们快走吧。”
淮商看着阿檐收好了通音纸鹤才走,他只好等着她跟着她。
这次宴席是淙北族长夫妇准备的,既是为了淮商神君接风,也是为了庆祝淙北汤汤终于转正为徒了!
淙北汤汤虽然修为上精益了很多,早已成熟,但是说着话总是幼稚爱顶嘴。
“老夫真是要感谢神君再给我这龟儿子第二次机会。”淙北族长甚是和善。
“哎呀父亲,这宴会上呢,说什么龟儿子的。”
“那我说什么?逆子!别紧吃肉,那菜是你母亲自己培植的,多吃点菜!”
“我都吃完了!不愧是母亲种的,真好吃!”
“母亲这里还有,坐过来再吃些。”淙北汤汤的母亲招招手,让他并席过来。
一个大小伙子就这样蹭在母亲身边,不顾及任何人的眼光,是啊,在父母身边的时候哪里还需要在意别的?
“阿檐啊,怎么不吃啊?你看你瘦的,要多吃些才行,我们虽为神灵不必吃饭,但食用五谷六禽,也是对修为有助的。”淙北族长对阿檐很是关心。
“是啊是啊,姑娘家太瘦了可不行。”淙北夫人也说道。
“多谢二位关心。”檀东檐低着头表示感谢。
檀东檐立刻捧着汤碗喝了起来。淮商知道她是想压抑住哭泣的冲动。阿檐喝了杯酒,觉得很辣但能接受便继续喝了几杯。
直到阿檐觉得控制不住泪意的时候,她从容有礼的离席。
她本就对于这场宴席来说不重要,提前回殿中休息也没有什么。阿檐只身在长街走着,不自主的去回想淙北族长一家的融洽,事实上大部分时间阿檐都会忘记自己失去了父母,因为时间确实能让她习惯一切,直到看见别人的父母,她才会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已失去了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可能。
淮商总是不自觉往门口处瞧,最终放下筷子起身往门口走。
“师父!你去哪!都没怎么吃呢?”淙北汤汤眼尖一下逮住了淮商。
“啊,我不胜酒力,不胜酒力。”淮商揉着太阳穴故作虚弱的飘着走掉了。
一出门就恢复了稳健的步伐。凭借着记忆,淮商走过二十一座宫殿,经过三个大拐弯,五条长街才站定在檀东檐的殿宇前。
淮商有点后悔自己走路过来的决定,确实太远。
阿檐的殿内灯火幽暗,书房却亮着,淮商过去敲门没有应声。
“阿檐?”
淮商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人回答,就推门进去了。阿檐伏在案上,像极了三百年前他与她告别的那一晚。
她喝了酒,醉在那处,恐怕又被梦魇住了,眉头紧锁。淮商其实不太清楚自己来这里做什么,只是想要看她一眼。
“师父……”
寂静的冬夜里,少女呢喃醉语软绵绵的,立在她身后的水神忽的凌厉了目光,思忖了片刻化成冰光入了她的梦。他那副神情,恐怕如果在阿檐梦中看见桓渊就会即刻冻碎了他。
淮商体会到了什么叫悬心,他进来了之后就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总有种偷窥的鬼祟感,这不像他。
淮商看见的梦境里确实有桓渊,桓渊死了,却是跟阿檐父母一般,躺在冰床上与她嘱咐什么。三百年前檀东族长去世时确实拉着阿檐说了什么,等淮商走过去想听真切,整个场景又融掉了,光怪陆离的变幻着。
阿檐的梦太过繁复,看的淮商头有些晕起来,又是东疆的参天树木,又有北境的冰天雪地。淮商一路走着,看见尽头有扇门。
淮商记得那扇门,门上的锁他曾试过了打不开,当年阿檐醒了所以他来不及反应,其实有个法子不用解开这锁也能进入门内。
只见淮商展开手掌,一颗水珠凝结在他掌心,他手指一弹这颗水珠便往门石门上飞去,像溶入河流一样没入门上,那一对石门悠悠变成水门,淮商跨步从门中穿过。
淮商走进了门里,只是个普通的屋子,是阿檐在檀东族的屋子,她从小住到大的屋子,淮商自然不识得。
淮商环顾这个屋子,桌子上摆着个玻璃罐子,罐子里是漂浮着的来自鬼界的花朵。
“淮商!”
突然有人在淮商背后拍了他一下,淮商由于过于专注别吓了一跳,他转过身看是谁之后,更是从未有过的大惊失色。
站在淮商面前正巧笑嫣然的女子,正是檀东檐,却不像是如今的檀东檐。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见鬼了?”
见鬼淮商怎么会怕?淮商惊得说不出话,这难道是阿檐梦里的自己?
“你是阿檐?”淮商自己都觉得问了句废话。
“有病啊?我不是阿檐我是谁?”
淮商想问很多,可是如果这只是梦中的阿檐,那问什么都没有意义,正当淮商准备说话之际,眼前的阿檐却抢先说了。
“你从鬼界回来了?可有受伤?”然后阿檐很敏锐的捕捉到了淮商宽袖下的手腕上有一对孔洞形的伤疤,“怎么你手上有疤?是谁能这样伤你?”
一句话就让淮商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绝对不只是梦里的幻影,并且她说话的语气和神采跟三百年前是一样的。
难道是……难道不出来了,淮商此刻脑筋不是很够用了,一切都费解极了,他只能暂且回答她的问题。
“是……是鬼界的府君。”
“一定很痛吧?你是神啊,居然能在你手上留疤。”阿檐皱眉翻过淮商的手腕看着。
其实淮商从鬼界回来就并未隐藏过这两个被荆棘铁锁贯穿的疤,然而除了此刻的阿檐,没有人发现这两处伤。
“当然痛,当时还留了很多血。”淮商一本正经的说,并且眼神里透出一丝委屈。
“啊?”阿檐吓住,她从不觉得淮商神君能被别人伤到。
看着阿檐这个表情,淮商忽然笑起来,该是有多久没看见过她这个表情了,他有些轻松。
淮商笑完走到桌前,他看见自己从鬼界给阿檐带回来的花,他指着那个罐子问。
“这是哪来的?”
“这是阿檐给我的啊。”
淮商又听到了自己理解不了的事情了。
“还有一个阿檐么?”
“对啊,我在这里,所以阿檐在外面。”
感觉离真相接近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