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东檐被请至一处院落,像是从王宫后庭直接开辟出的一个单独庭园。甫一进宫门就连接着细石铺的小径,引出一片小池,池中虽无花,但看得出夏季时必定是莲清水碧,檀东檐踏上小路,绕过池塘,正殿之前有一处茶案,有婢女在那热水烹茶,在她进来时便跪地行礼,此刻因茶好了才起身奉茶。
“公主舟车劳顿,请饮一盏花茶以解疲累。”
檀东檐接过来果然感到令人展眉的柔和花香,饮进口中也是味淳而香盛。
这魏国国主准备良多,看着不似想象中急色,竟然以十城交换,而且在修月的记忆中与他也并无旧情,檀东檐也觉怪异。
檀东檐以为国主下朝后便会立刻来确认他的战利品,没想到一直到天黑他也没有出现,而叶著这个外臣却已经到了离宫的时刻,他进退两难。
“国师请回吧,都到此处了。”
“我去求见君上,与他言明。”叶著早就想好了应该如何与魏国国君商量,如何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带走修月,可是没想到国君只是不出现,就断了他所有准备。
“木已成舟,你也太自不量力了。”
叶著望着修月冰如寒窟的眼神不由得双手紧攥。
“我心里是爱护你的,你要相信我,月儿。”叶著言辞恳切,甚至眼中含泪。
“我若爱护一人,绝不会在她流离失所时消失,不会在她难得安稳时打扰,更不会在她心有所属时杀害她的爱人,你的爱护真是修月的不幸。”
空中一道闷雷滚滚,似铁锤在叶著心中捶打,捶得他钝痛非常。
檀东檐却忽然也在问自己,桓渊对自己又算什么师徒呢?她失去父母时没有他的护持,自己被族人逼迫得差点没命,他却不谈她的痛苦,一味的以杀生惩治她,却没想过那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后来桓渊支走自己与鬼族女来往后酿下大祸,他又在关键时刻任鬼族女逃脱,他真的值得她以命相抵的看重么。
一阵阵灰风刮起,檀东檐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按照魏国国主对这位公主的重视程度,为何她已来后宫这么久却不露面?她出神的打量着这个院落的布置,总觉得有些眼熟,与她之前见过的其他凡间院落格局不同,很像在东疆的时候给淮商住的那个偏僻院子。
心中有了这样一层印象,阿檐对于过去的回忆便不受控制的奔涌而来,那时候她封闭起自己,只留下没有感情的自己,那样就不会软弱了。她确实强悍,诛杀族中有犯意者,毁灭天地间的妖鬼恶兽,那几百年间她像锋利的钢刀挥砍世间不平,在刚强的同时也越发易折。
淮商从鬼族回来之后她非常抗拒,绷着精神活着的人最怕绕指柔。檀东檐那时不明白为什么淮商狗皮膏药似的在她身边,如今所有记忆都回归,她倒是有点懂了。
“淮商,你究竟躲哪去了?”檀东檐杯中茶已冷,宫中侍婢因夜幕降临开始掌灯,波光粼粼的池塘似深不见底,帝王身后摆着仪仗,在门口看着公主已有一会。
檀东檐已感知到有人来了,她回首看见黄袍男子负手玉立在门口,与她相望的时候开始走向她。檀东檐此刻是神身,她从这个人族身上感受到翻涌着的气压,很复杂,很混乱。
“修月公主,好久不见。”
这人戴着面具看不清长相,但是声音是那样熟悉,她几乎“淮商”二字就要脱口而出。
“我们曾见过么?”檀东檐觉得修月的记忆中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曾遥遥一见,就让孤难以忘怀。”
充满暧昧的话语却十分冰冷,带着恨意。
魏国国主领着檀东檐进入殿中,屏退左右。
檀东檐看了一圈这大殿,华丽是有的,只是很昏暗,这凡间都舍不得点灯么?
“你为什么戴着面具?”檀东檐并不守凡间礼数,直接质问。
“因为我恨这张脸,就像我恨你一样。”
这实在让檀东檐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国君用十座城池交换一位公主,居然是因为恨她?他们凡人好癫,让神很难理解。
而这位凡人已经开始了自己的独角戏,他癫狂,他声泪俱下,他清理桌面,让檀东檐越来越迷惑,从他的控诉大概了解到从魏王有意识开始就开始做噩梦,总能梦到自己被残忍的四分五裂,但是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就在他成年的某一天突然看清了梦中人的脸孔,就是他自己的脸,于是他对于自己的脸有着滔天的恐惧,宫中再不允许有镜子,他也戴上了面具,害怕从倒映中看见那张脸。
檀东檐好奇起来,想要拂开这人的脸看看长得多丑,给自己吓这样,魏王突然又激动的指着她,给檀东檐吓一跳。
“还有你!自从孤去了万国盛会,看见了你,更是噩梦不断!每每心悸着从梦中醒来,孤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
“所以你想怎么样?”檀东檐觉得有点聒噪。
“我想试试看,如果你在这里,我能不能睡个好觉。”
凡人的愿望都这么朴实无华么?
“为此你就能付出十座城池?”
“你懂什么?每天都做噩梦的滋味你试过么!”
“隔三差五的我试过,每天我真的不太了解。”檀东檐回想着以前刚失去父母的时候连连噩梦,总是梦到她最惧怕的蝴蝶,那时候她确实形容憔悴,身体虚透,直到淮商冻碎了噩梦中的蝴蝶她才再也没有被蝴蝶吓到过。
而这些事都是她很久之后才发现的,淮商从来什么都不说,故作高深的样子真令人讨厌。檀东檐又在心中暗骂了声淮商。
这件事的发展有点超出檀东檐的预期,前面在姜国的一切都国仇家恨的,结果只是为了魏国国主能好好睡觉。
深夜,火神和朱雀神悄悄现身,檀东檐正准备揭开沉睡的魏王的面具,忽然那两张脸就凑过来,给她吓手一抖,好像在干什么鬼鬼祟祟的事情一样。
“你们怎么来了?”
“凡间太有意思了,我们逛了逛夜市,好吃的好多啊,然后想起来你在宫里是不是挺无聊的,带了点凡间小吃给你。”烟槐提了提手上的袋子。
“这人有病吧,睡觉为什么戴面具,怕冷啊?”炎南煊鄙夷道。
“这个国君,费尽心机要得到修月公主竟然是因为被噩梦缠身,认为得到修月公主就能打破诅咒。这一路上的伤亡,只为了上位者的噩梦。”檀东檐有些唏嘘。
正当其他二位神也被她带入那感叹天道不公的情绪中时,檀东檐刷一下掀开了魏王的面具,看清了这魏王的面容后,三位神皆倒吸一口凉气。
“你看看,我说的哪儿丢哪儿找吧,这不就在这呢么。”
那一张清冷俊朗的五官和淮商如出一辙。
“可是这不是淮商,他身上没有一点水神的气息。”阿檐抢白。
“那也不一定,神受重伤后在凡躯中修养也是有可能的,你转世为凡人受轮回之后恢复神力也是同样的原理。”
檀东檐却忽然这句话里听到了什么端倪似的,激动的问他们。
“什么叫受重伤?淮商受伤了么?”
烟槐和炎南煊面面相觑。
“你没跟她说么?”烟槐问道。
“师父,我们俩不是一直在一起么,你没说我当然也没说。”
“这段记忆她不会自己有的么?”
“准确来说淮商神君那一通大显身手的时候,檀东檐应该是死亡的状态,应该不会自己有那段记忆吧。”炎南煊摸摸下巴。
这两位神才意识到有一长串的事情没有告诉檀东檐。
“疏忽了啊,阿檐,这中间有一段事情忘了和你说。”
随后烟槐才把檀东檐在鬼族身死之后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淮商如何一意孤行,如何在输入大半灵力给檀东檐之后还被中天神和木神合力重伤,仍然不顾反对要复活她,在轮回井边体力不支跌入轮回。
烟槐把那场面描绘的淮商如何坚如磐石,受伤时如何我见犹怜,还拼着一身神力要逆天而行,他说的那些话都被烟槐极尽渲染,烟槐本想着让阿檐心中感动等回神界之后他们二人就能顺理成章的成了。
可是烟槐情绪激昂的沉浸在自己的描述中,炎南煊扯她胳膊的时候,她一个肘击让炎南煊别动。
“师父,别说了,别说了。”
烟槐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的檀东檐捂着脸低声的啜泣,她想不起有多久没有这般哭过,因为也没有人动过她的心伤过她的心,自然也不会从心里顺着眼睛流出泪来,泪像墨一样写尽她的心痛,在她无知的时候,淮商不顾天道只要她回来,那份决然疼了她的心。
“哎,哭吧,他是值得你落泪的,若不是水神一意孤行,这天地间再没有谁敢留你,你那师父更是带头反对,不过也无可厚非,我们五行神原本就是天道运行而生,有神要维护天道也是本职。”
烟槐的话听到檀东檐耳里更是悲戚,他抛去了神的本职,不顾后果,到底值得么?她不知道的是,值得这两个字在淮商这里从不会和檀东檐的名字有什么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