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观弈睡倒在案边,嘴巴微张,打着呼噜,身下压着碎掉的酒杯。辰牌时分,天微微亮,突然嘭的一声,他猛地睁开眼睛,却头晕眼花,耳朵里不停地嗡嗡响。没等他缓过劲,不良人便将他扯了起来。
“你们是何人?”崔观弈慢慢看清了,他们穿着公服。
“崔阁主,跟我们走一趟吧。”老六面无表情地说。
“不是刚去过吗?”崔观弈无力地拒绝着,“这大晚上的,你们怎么进来的?”
老六哼笑一声,都鸡叫头遍了,还大晚上呢。便摆摆手,两人钳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到门口,推到骡子上。他这才发现,几位不良人不仅穿着公服,还配着刀,刀在他们腰间晃晃荡荡。
凉风袭来,他甩着脑袋,试图清醒一些。
他想起来了,昨日杨无念前来找他,他让杨无念别再查了,杨无念也同意了。可怎么现在……杨无念何时走的?他为何睡在地上?酒,对,杨无念带了两坛酒,喝着喝着,他就失去意识了。
那是什么酒?
一路上,崔观弈问东问西,甚至开玩笑,要请他们去百芳阁,皆得不到回应。老六在前,两位不良人在后,他夹在中间,三匹骡子跑得飞快,仿佛在赛跑一样。很快他便发现不对劲,因为这不是去百芳阁的路,也不是去县衙的路。
“兄弟,这是去何处?”崔观弈问道。
“到了你就知道了。”老六头也不回地说。
崔观弈有种不详的预感,侧身装作要下骡,说道:“你若不说,我便不走了。”
“我们是奉命传唤,”老六拉住缰绳,回过头说道,“你若不走,便是抗命。”
后面的两位不良人按住腰间的刀,冷冷地看着他。他见到此状,悻悻地坐好,咕哝着嘴巴:“你们起码告诉我,是奉了谁的命?”
“到了你就知道了。”
“你怎么只有这一句……”
天色既白,红日东升,暑气升腾起来。崔观弈晒着后背,前胸却被汗水浸湿,他时不时抬起衣袖擦汗,衣袖湿成了灰色。他的嘴唇泛了白。这是去河神庙的路,虽然他很久没来了,但还是一眼看出来。
崔观弈想临阵脱逃,又祈求是他多虑了,前面还有好几个路口,也许会转弯,也许路过河神庙没进去,径直又转别处。就这么被日头炙烤着,兜兜转转往前走,直到一条条路全走对,他的心忽地颤了起来。
崔观弈老远便看到,杨无念站在河神庙门口,身后列着一队不良人,他慌了,他再次想到了杨无念的酒,他恍然想起,似乎说了些什么,一个闪着光的水晶球,他被催眠了……
他被杨无念耍了。
杨无念拎着酒菜上门,暗示是张明远的意思,态度谦卑,言语间似是来请教,其实是来打探案情的。
下骡的时候,崔观弈的腿一抖,差点摔倒在地。他强打起精神,理了理衣服,走上前去。他不记得昨夜说了一些什么,但他还记得,昨夜只有杨无念一个人去,只要他没说太多,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小杨哥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崔观弈略带讽刺地说。
杨无念笑道:“崔阁主来到这个地方,是否有些眼熟呢?”
崔观弈不语。
杨无念扭过头,往后院走去,众人示意崔观弈跟着,崔观弈不得不跟在后面。
“一夜过去,酒醒了吧?”杨无念说道,“这酒,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你不仅会喝酒,更会下棋,在你面前,我倒像是初出茅庐了。”崔观弈道。
“崔阁主过奖了,棋子遭困,若想突围,只能另辟蹊径。”
说着,崔观弈便看到了那口枯井,心脏怦怦跳起来,他有些犹豫,有些迟疑,不知该如何表现,若装作大吃一惊,似乎有些做作,若没有反应,仿佛早就知道。
崔观弈思忖片刻,立住脚问道:“你让我来这里作甚?”
“怎么?不敢看?”杨无念挑眉问道。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崔观弈转过头去。
杨无念使个眼色,两个不良人走上前,崔观弈见状,皱着眉头,探头看了看。他略带惊讶地说道:“枯井之中,竟有一具枯骨。”
“若不是崔阁主,我还找不到赤伶的尸骨。”杨无念说道。
“赤伶?难道赤伶死了吗?”崔观弈装糊涂,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赤伶?”
“这是你说的。”杨无念道。
“我何时说过?”崔观弈瞪着眼,“昨夜你拎着酒菜前来,我们下了一盘棋,吃了菜喝了酒,所谈之事,无非棋艺琐事。我何时说过这些?”
杨无念见他不认账,哼笑道:“你以为这是一具白骨,我就无法证明是赤伶?”
崔观弈不语。
“检验骨骼,便可推断性别年龄,身高体重。”杨无念蹲在井边,指着尸骨,“根据服饰饰品,生前旧伤,便能判断其身份。据我所知,赤伶是被拐卖到百芳阁的,我们顺藤摸瓜,很快就能找到其家人,用刺血滴骨的方法,即可最终验证。”
杨无念毕竟跟辛夷走得近,验尸本领亦有耳闻,这些便是辛夷曾经教过他的。
崔观弈摩挲着手掌,说道:“就算如此,又当如何?”
“赤伶是百芳阁的姑娘!”杨无念抬高嗓门说道,“她死了,而且死于三年前,你作何解释?”
“也许……也许她逃跑了,路上遇到了……坏人,歹徒。”崔观弈面色凝重。
“那百芳阁的血迹如何解释?”
“血迹……呃这……血迹……”
崔观弈吞吞吐吐,汗如雨下,他抹了一把脸,口中不知所言。酒劲早已过去,可他的脑子依然很沉。
“是谁杀了赤伶?”
“是枷山!”崔观弈双腿颤抖,“赤伶不接客,是枷山杀了赤伶,扔到这里的。”
“你承认这是赤伶了?!”
崔观弈听闻此言,眼前一黑,竟一头扎在地上。
杨无念见状,让人往他嘴里灌些粥食,可他仍旧装死,只得先将他带回县衙。白骨不宜移动,便派人在现场看守,有必要验尸则验,没必要验尸那就不用验了,毕竟面对一堆白骨,他担心辛夷害怕。
回到县衙,杨无念见了高县令和张明远,汇报了此事,请求正式审讯崔观弈。谁知崔观弈突然活了过来,他满口狡辩,对昨夜说的话拒不承认。
“我从未说过赤伶的尸骨在河神庙,事实上我压根不知道,我还以为她活着。”崔观弈故作可怜地说道,“听杨无念说那是赤伶,我感到很难过。”
杨无念见他假惺惺的,厉声问道:“那百芳阁的血迹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枷山打过赤伶,我之前跟你说过。他是百芳阁的管事,平日里他管着百芳阁,我不怎么去。”
“把事都推到一个死人头上?”杨无念问道。
“我说的都是实话。”他对着高县令和张明远作了一个揖。
“无念,你说崔阁主说过那些话,有供词吗?”张明远问道。
依据唐律,若要拿到供词,至少需三人在场,一人审讯,一人逐字记录口供,一人让嫌犯签名画押,并当众宣布供词。杨无念私自用催眠术,哪里有什么供词,只得摇摇头。
“既无证词,何以污蔑崔某?”崔观弈倒打一耙。
“你是百芳阁的东家,枷山是你请来的管事,他涉嫌杀人,你难道不知情吗?”张明远抬高了嗓门,“知情不报,按照律法,当处仗刑三十!”
“师父!”
杨无念急切地叫道,他微微摇头,暗示张明远不要这么做。可张明远却使个眼色,让他不要再说。
“尸骨到底是谁,尚未查明,这顿刑罚,是否后续再说?”崔观弈起身问道。
张明远对高县令耳语几句,高县令点点头,竟当场下令,将崔观弈放了回去。
“谢高明府、张少府,崔某告退!”
崔观弈离开的时候,特地在杨无念面前停了停,嘴角微微上扬。
待他离开后,杨无念责问张明远道:“师父,你为何帮他说话?”
“你有切实的证据吗?”张明远说道,“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单独行动,你还跑到人家家里,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我是为了破案!”
“案子是枷山案,你偏要调查赤伶,就算赤伶是枷山杀的,现在他已经死了,你这么做还有何意义?”
“师父,”杨无念顿了顿,望着门外说道,“我现在怀疑,赤伶不是枷山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