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宋水死得恰如其时,萧云清的嫌疑洗清了。三位死者,死亡时他都不在现场。当他离开县衙时,很有礼貌地表示了感谢,然后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好似做了场梦一样。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萧云清来到坟前,祭奠亡妻。他跪在地上,点燃了黄纸,持一根树枝挑着烧,火星子时明时暗,化的灰烬转着圈往上涌。萧云清鼻子一酸,流下两行热泪。
“结束了!”
萧云清感叹道。
两天前,张猎户前去找他,他知道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他全都计划好了。他给了张猎户一颗暗红色的药丸,这是由草乌制成的,辅以驴油糖精,味苦微甜。药丸有缓释作用,毒发将在几个时辰后。他亲自给张猎户倒了杯水,看着他服下。他知道到夜里戌时前后,张猎户便会口舌发麻,恶心呕吐,心悸怔忡。
张猎户将死在今夜。
“你很想念阿娘是吗?”萧云清问张猎户。
“阿娘……”张猎户呆滞地说,“我想阿娘。”
“你想见见阿娘吗?”
“我想,但我害怕……”
张猎户一死,死无对证,便没人能威胁他。他打算再次离开洛阳,远走高飞,大不了做个铃医,看看好山好水,落个逍遥快活。他要带着珍藏妻子的一缕青丝,和她一起看世间繁华。
萧云清没想到,张猎户服毒后没回家,竟去找大巫师了,两人还发生了冲突。张猎户提前死了,河中泅水让他经脉通络,两人掐架让他气血奔腾,虽提前毒发,最终仍是溺死。
“真是天助我也!”
萧云清感叹道。
突然起了一阵小旋风,卷起纸灰,在坟前盘旋、撒落。萧云清连忙放下树枝,磕了几个头。他觉得妻子仿佛正看着自己,或许就坐在坟头,或许就在他的身边。大仇得报,妻子会感到欣慰吧。
“你杀人了……”
萧云清脸色大变,他听到妻子指责他杀了张猎户,按理来说张猎户是无辜的。张猎户真的无辜吗?他想起最初张猎户找他的时候。
张猎户是心病,阿娘死后,他便睡不好觉,夜里睡睡醒醒,醒的时候居多,睡的时候做噩梦,梦里阿娘要带走他。他时而觉得是自己疏忽,导致阿娘被溺死,时而觉得是河神索命,河神欺骗了他,时而又觉得是自己杀生太多,该得此报应。典型的不寐多梦,神志不宁,辩证心胆气虚,用药补气安神。
萧云清开了草药,效果却不如人意,张猎户心魔难消,晚上无论如何睡不着。没有觉是万恶之源,别说病愈,就连其他病也找上门来。萧云清决定试试催眠术,十几年前,沈愈曾讲过催眠,只是没有深入教学。萧云清颇感兴趣,便自学成才。
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萧云清催眠张猎户,窥出他的心病便是阿娘的死,人死不能复生,萧云清只能循循引导,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阿娘亦没有怪罪他。为了平复他的心绪,萧云清必须找个靶点,便说道:
“你祭祀过河神吗?”
“年年祭祀。”
“那就怪河神,”萧云清一本正经地说,“河神没有履行职责,害死了你阿娘。”
“河神,原来是河神……”
此事过后,萧云清定期催眠张猎户,暗示他都是河神的错,不要再因此自责,更不要因此夜不能寐。张猎户的病情逐渐好转,一直持续到这年的河神祭祀仪式,他竟然当众朝着祭品撒尿。
萧云清将矛头转向虚无缥缈的河神,虽然解救了张猎户,却平添了他的怒火。他亵渎河神,必然与此有关。对他而言,只有报复河神,心里的那道坎才能过去。
巧的是,大巫师要将张猎户活人祭神,田木、祝火和宋水却站出来替他求情。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当萧云清听说的时候,这个计划自己便生了出来。等了这么多年,机会终于来了。
张猎户受到刺激,虽未死成,病情却重了。他去找萧云清,萧云清装模作样,细问之下,装出惋惜而惊恐地说道:
“大事不好啊!”
张猎户紧张兮兮地问:“如何不好?”
“你报复河神,实乃壮举,”萧云清摇摇头说道,“可是那三个人为你求了情,便是承认了你有错。他们跟河神是一伙的!他们做了法,要害你阿娘。”
“他们要害阿娘……”
萧云清重新给张猎户开了药,而且直接搓成药丸,让他服下。这药是什么药?是让他病情加重的药,本就精神恍惚,这下子精神更加崩溃。萧云清继续催眠他,强化他对三人的仇恨,让他坚信一个道理:
“他们不死,阿娘便不安宁。”
“他们必须得死!”张猎户狠狠地说。
现在,他们全死了,张猎户的任务完成了,他也得死。萧云清有时扪心自问,张猎户和他无冤无仇,一定得死吗?他思前想后,终于想通了,倘若张猎户不死,他便会死,因此张猎户必须得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萧云清当然可以仁,可那三个人仁了吗?
萧云清想到这里,攥着拳头,不知落到何处,沉默半晌,抱住头,磕在地上,浑身颤抖不止。
“果然在这里!”
萧云清惊了一跳,转过头,只见杨无念、辛夷等人走过来,不良人将他包围,抽出手里的佩刀。杨无念为何会来这个地方,他不知道,但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他站起身,吸吸鼻子,抹了一把脸,看看辛夷,辛夷低下了头,没和他目光交流。
“萧大夫,别来无恙啊!”杨无念道。
“这是何意?”萧云清指着不良人说。
杨无念摆摆手,不良人收起佩刀,他走到墓前,鞠了一躬,辛夷也跟着鞠躬。他转头说道:
“你真是煞费苦心。”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去过张猎户家里,他家有很多打猎的工具,比如弓箭啊猎叉啊捕兽夹啊。”杨无念转而说道,“或许张猎户至死都不知道,他也只是你的工具罢了。”
“什么工具,我不明白。”
“我以为凶手是你,没想到你是借刀杀人。让我来猜猜,你是怎么借刀的。”杨无念推断道,“张猎户因为母亲被溺死,一直耿耿于怀,久之神志不宁。他找你医治,你早就想报仇,看有这样的一个人,于是便有了主意。或许你危言耸听,或许你花言巧语,总之唬住了张猎户。很多大夫都这样,不唬住患者怎么赚钱呢?”
萧云清想反驳,但最终没有开口。
“你利用病症控制住了他,让他杀掉田木、祝火和宋水。”杨无念继续说道,“至于怎么杀的,我之前推断过,你用驴筋制作了葫芦盒,用曼陀罗制作了药酒。他们曾经替张猎户求过情,便让张猎户以此套近乎,请他们喝酒,将他们迷晕后,再将他们溺死。至于张猎户为何知道他们的行踪,因为你早就踩过点,这些年你应该踩过无数次点,你太想让他们死了。我还听说案发时,有笛奏的海神乐传出,我本以为这也是嫁祸河神的一环,后来才想明白,这应该是你和张猎户的暗号。你吹响海神乐,便是通知张猎户下手。”
萧云清笑道:“你说了这么多,不还是编故事吗?你应该很清楚,案发时,我根本不在现场。宋水死时我也不在。”
“你怎么知道宋水死了?”杨无念抓住了漏洞。
萧云清咕哝着嘴巴,半晌说道:“我听说的,毕竟河神索命,传得沸沸扬扬。”
“你是个聪明的人。张猎户的不在场证明,是你提供的吧?本月庚寅日晚上,能说说你在哪里吗?”
“我就在家。”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你在不在家,我们也无从查证。”
萧云清微微一笑。反正张猎户已死,死无对证,没有证据,怎样也无济于事。他决定不说了,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张猎户是你杀的吧?”杨无念突然问道。
“我是个大夫,救死扶伤是我的职责,我怎么会……”
“你有何颜面说自己是大夫?”杨无念打断了他,“你还知道大夫救死扶伤?张猎户和你有仇吗?张猎户犯了什么错?你要报仇,为何非得拉个垫背的?”
面对杨无念一连串的逼问,萧云清紧闭双眼,不回一词。
“你迷惑张猎户为你杀人,杀完之后,在你眼里他就没用了,你便毒死了他。”
杨无念敏锐地发现,当他说到“毒死”的时候,萧云清皱了皱眉。萧云清的心绪有波动,随后便是风平浪静。萧云清心里清楚,即便仵作验尸,验出了毒药,这又能证明什么?只能证明有人下毒,能证明是自己下的吗?他精心制作的毒丸,早就被处理掉了。
“我再说一遍,我是个大夫。”萧云清强调道。
“你是大夫,所以你精通药理,”杨无念说着辛夷给出的结论,“你用了草乌,草乌便有毒。”
“我不知道你为何一直盯着我不放,你说了这么多,证据呢?”萧云清问道。
“你以为万无一失,人不知鬼不觉,可你别忘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杨无念哼笑一声,叫道,“老六!”
“你做的药丸,就埋在屋后的枯井里。”老六走上前,“你要不信,咱们去挖?”
萧云清呆住了,这是他的秘密,别人怎么知道?
“张猎户什么时候找你,什么时候离开,我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上次杨无念讯问萧云清,萧云清给出了不在场证明,他便觉得有些不对。他暗中交代老六,让他别的活不干,专门监视萧云清,萧云清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都要记清楚。老六见还有这好差事,总比外面跑着风吹日晒好,一口应承。他埋伏好之后,便看到张猎户进入萧云清家,看到萧云清半夜偷偷去屋后埋东西。
“吹海神乐的笛子,还有你穿的张猎户的衣服,都埋在那里。”老六说道。
“你还有什么话说?”杨无念问。
“那些东西……”萧云清有些慌张,“不是我的。”
“很抱歉,我还有你买草乌的证据。”
杨无念拿出一张药笺,萧云清一看上面的药肆名称,便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杨无念家里是开药肆的,从小又跟着沈愈学医,洛阳县卖药的地方他几乎都熟悉。草乌虽不像砒霜一样专卖,但管控也算严格,他很快便查到萧云清买草乌的证据。买多少,卖多少,剩多少,一对便知。
萧云清见事已至此,竟哈哈大笑一通。他又蹲下身,捡起那根烧火的小树枝,将燃烧未尽的黄纸挑了挑。火苗蹭的一下跳了起来,映红了他的脸颊。杀一个人,和杀四个人,结果都是一样的。他输了,彻底输了。
“我的妻子死了,他们却只蹲了三年牢,”萧云清问道,“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这是大唐律例。”杨无念只能这么说。
“看你年纪也不大,或许你很擅长破案,但你终究是个孩子。”萧云清笑道。
“这是何意?”杨无念问道。
“罢了,愿赌服输。”萧云清感叹道。
“这些年,你在找他们,其实他们也在找你。”杨无念说了钱和忏悔诗的事,“他们对犯下的罪行也很懊悔,出狱后一直想弥补你们,那些钱,便是要弥补的。”
“能让吾妻活过来吗?”萧云清眼睛通红,“他们罪该万死,可惜只死一次。”
杨无念见他这么说,便不再说什么了,他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
“你是不是会催眠术?”
杨无念在催眠张猎户的时候,感到阻力重重,隐约觉得他似乎被人催眠了,他的脑子很固执,不该说的不说,该说的也不说。
“你想知道吗?”萧云清指着辛夷说,“我可以单独对这位姑娘说。”
“不行!”杨无念一口回绝。
他不愿冒险,万一萧云清劫持了辛夷,人跑了且不说,辛夷有伤亡就麻烦了。谁知辛夷却上前一步,说道:
“好,你对我说吧。”
杨无念惊道:“不行,我要保证你的安全。”
“放心,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辛夷看着萧云清说。
“大不了我不问了。”杨无念说。
“但我想知道。”辛夷说。
“你随我来。”萧云清说。
萧云清和辛夷并肩前行,走到离众人几丈远的地方。辛夷见杨无念没有跟来,看看萧云清,情绪有些失控。
“为什么是你?大师兄……”
“原因你都知道了,我不后悔。”
“没想到我们再次见面,竟是这样的场景。”
“或许这就是命数吧。”萧云清匆忙地说,“时间很紧,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离开洛阳前,师父交给我一样东西,说什么关键时刻可以保命,我的命肯定是保不住了。”萧云清放低声音道,“东西就在我老家的堂屋,被我砌在墙里了。”
“什么东西?”
“你看了就知道了。”
萧云清说完,便和辛夷往回走去。杨无念盯着萧云清,生怕他有出格的举动,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只见萧云清猛然举起了手臂。
“小心!”
辛夷转过头,只见萧云清举起一把匕首,他没有插进辛夷的身体,而是插进自己的心脏。他吐出一口鲜血,蹒跚了几步,倒在妻子坟前。
“把我们葬在一起……”
辛夷知道,这是大师兄对她说的。
辛夷原打算,等案子破了,她再专门拜访萧云清,这是师妹对大师兄的拜访,是故人意外重逢的拜访。他们将彻夜长谈,好好地叙旧。在认出大师兄的那一刻起,所有跟童年有关的印象逐渐清晰,所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喷涌而出。她想回到过去,回到爹娘健在,师兄逗她玩的过去。
然而,随着大师兄的自杀,一切都结束了。证据确凿,大师兄的确是凶手。
辛夷无法评价大师兄的所作所为,一向理性的她不免为情感所困惑。一瞬间,她会觉得大师兄的做法没错,他能感受到大师兄的愤怒。大师兄是个温和的人啊,狗急还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辛夷和萧云清情同手足,手足断裂,悲伤之情溢于言表。她压着内心的悲伤,看着不良人将他放在骡子上,送去医治。她知道这是徒劳的,大师兄下刀很精准,他没给自己留活的余地。等案子结了,她将遵从遗嘱,将大师兄和妻子葬在一起。
悲伤之余,辛夷非常疑惑,萧云清临死前交代,让她取出父亲留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父亲为何留给大师兄?这和父亲的死有关系吗?
入夜之后,辛夷按照萧云清给的地址,悄悄潜入萧云清的故居。几间茅草屋,门口荒芜的菜园,杂草丛生的院子,一看就是久无人住。辛夷在青砖下摸出钥匙,打开了堂屋的门。
辛夷嗅到一股草药味,她提起灯笼,照着堂屋里的墙壁。她随身带一把凿子,便对着墙壁敲敲打打,不多会儿,墙壁裂了,里面露出一个小盒子。辛夷拿出来,将盒子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她的头皮一阵发麻。
她连忙将东西收好,揽在怀里,匆匆走了出去。她关好大门,复又将锁锁住,然后把钥匙放好。她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转过头,只见一根棍棒径直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