寮州县和云渡县距离香港并不算太远。一般去香港的“正规渠道”,得去管辖两个县的沧澜市过关,如果有沧澜市的户口,或者两岸工作的证明之类的文件,可以快速通关,免去排队的两三个小时。站在沧澜市最高的沧宇金融大厦眺望,在跨海大桥的那边,香港的风景尽收眼底。
其实想要从寮州县和云渡县“私自”去香港,也不是没有路子。几个地方之间早就形成了“习以为常”的渡轮路线,买上一张通票,从寮州县出发先坐大巴去云渡县,然后从云渡县就可以坐轮船去港澳地区,全程只需不到一个小时。虽然寮州县因为制造业的没落而逐渐经济衰退,但是云渡县的旅游业却在这几年扶摇直上,所以现在云渡县各大旅行社开发出一种新路线,就是先在云渡县度假村呆个几天,玩玩儿冲浪潜水,在珍珠集市消费一通,然后再带游客去港澳玩儿,全程可以选择豪华游轮甚至是游艇服务。
所以一开始陆舒瑶选择来香港发展,杨煊翰以为她这是故意选了个“离家近”的地方。沧澜市本地也有不错的大学可供选择,但是香港的英语工作环境可能更适合已经在美国生活近十年的陆舒瑶。杨煊翰一度觉得陆舒瑶选择自己,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自己“香港人”的身份。
可是离家不管有多近,陆舒瑶一次都没有回家过。杨煊翰一开始还想拜访一下“准岳父岳母”,但是每次提到“家庭”,一向优雅自持的陆舒瑶就会突然炸毛,启动自己的刻薄开关,连续好几天都不会给杨煊翰个好脸看,所以后来杨煊翰索性就不问了,至少不会再“明目张胆”地提陆舒瑶父母的事情。
“总不能告诉你,我爸二十多年前就跟富婆跑路了,我妈变成了喜怒无常的精神病。”每次陆舒瑶心里都窜着火,可是她宁愿让自己被火吞噬,也不愿跟杨煊翰分享自己的过去。她知道杨煊翰不会在意,甚至会对她产生新的怜惜和同情。不过这在陆舒瑶看来,就是“自取其辱”。她和二代公子哥谈着恋爱,拼了命地挤进“上流社会”,但她心里知道,自己就像是一只跨过千山万水来到陌生领地的鸟,无论它现在的羽毛看起来多么光鲜亮丽,那种四顾无措的茫然和已经深入骨髓的紧张与小心,是她永远也挥之不去的。
眼下季晓聃的事情,让她暂时有了回避杨煊翰的理由。杨煊翰其实也不是一点没“套出来”过陆舒瑶的过去,陆舒瑶提到过自己曾经有个“朋友”,在自己老家,早早结婚生娃,“人生规划”的大相径庭让她们渐行渐远,无话可说。
她没跟杨煊翰说实话。陆舒瑶的确和季晓聃“无话可说”,但季晓聃从来没放弃过联系陆舒瑶。她们的疏远并不是从季晓聃结婚开始的,而是发生在高三。当时两人同为寮州一中文科尖子班的学生,为了帮助陆舒瑶这个年级第一作最后的高考冲刺,季晓聃在那一年终于劝服已经发疯好几年的陆舒瑶母亲何韵茹去精神病院看病,并且何韵茹被正式确诊为重度“躁郁症”,有“极端行为”和“给家人造成不良影响的危险性”。
只不过何韵茹被扭送进精神病院的样子被人拍下来并且发到了网上,整个县城都知道了陆舒瑶不仅有个跟情人私奔的爸,还有个患有精神病的妈。陆舒瑶一下子陷入舆论漩涡,她的高考压力不减反增。
但陆舒瑶不负众望,最后还是成了县文科状元,甚至排到了省第七的名次,这是寮州一中前所未有的好成绩,而季晓聃也考上了一所211重点大学,本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可是陆舒瑶既没有参加谢师宴和庆功会,也没有和季晓聃一起参加说好的毕业旅行。她就一个人默默地收拾好东西,离开寮州县去了北京,自此没有回来。
她这次回家,一如她当年离家时的“悄无声息”。
陆舒瑶打算直接从香港坐船回云渡县,再从云渡县坐大巴到寮州县。这是最快最便捷的路线。借助吃海鲜认识的海鲜店老板,她混进了熙熙攘攘的船客之间,虽然不是官方认可的“通道”,但入夏后,来去云渡县和港澳的人尤其多,所以现场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光明正大地“偷渡”。
“老板包舱位,一天后的。”陆舒瑶娴熟地跟渡轮老板预订了一张回来的票。她只打算在老家呆个两天一夜。老板端详了一番陆舒瑶,白白净净的陆舒瑶跟其他晒得黝黑,从香港背货去大陆卖的掮客完全不同,而她也不是那种拖家带口旅游为了省钱的类型,更重要的,她张口就是“包舱位”,语气还特别自然,这种以前用来预付偷渡费用的“黑话”,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了。
“现在没什么舱位。不过一天后你还是能来‘借东风’。”老板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陆舒瑶,示意手下盯着她,才放行让她上船。
“借东风”本来是渔民利用政策漏洞在休渔期违规出海,看来现在被拿来“违规运人”了。陆舒瑶知道自己是被老板当成了潜在的“卧底”。但她无所谓,老实交钱,不惹事,渡轮老板便不会找她的茬。
陆舒瑶只带了一个20英寸的小行李箱,和她往常世界各地飞参加学术会议时一样的规格。一套定制的西装,两套色彩或者剪裁能一眼有辨识度的换洗常服,必不可少的真丝睡衣和面膜,平板电脑和几本专业书,一般就构成了陆舒瑶的大部分行李,但这次她只带了几套轻便的体恤和牛仔裤,并且一本书也没带。
手机“吱吱”的震动时不时响起,杨煊翰失败的求婚夜只是暂时“放过了”陆舒瑶,他没同意分手,现在又开始了“嘘寒问暖”。陆舒瑶把杨煊翰从“置顶”变成了“免打扰”,然后翻开了与季晓聃的通讯栏。
“何阿姨阿尔茨海默犯了,昨天从楼上摔下去,找到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很抱歉还是没能把她救回来……”季晓聃给陆舒瑶的最后一条信息,是何韵茹的死讯。后面还附带了医院的死亡证明电子版,上面清楚地记着何韵茹的死亡时间和情况。
“何韵茹,女,60岁,2025年5月5日21点14分于寮州人民医院急诊抢救室抢救无效死亡……直接原因为急性心肌梗死,中介原因为高处坠落致胸腹部闭合性损伤,根本死因为阿尔茨海默病(F00.9),‘其他对死亡有影响的情况’栏注明:‘患者因阿尔茨海默病导致认知功能障碍,自行攀爬护栏坠落’,排除第三方责任,系自身疾病引发的意外……”
陆舒瑶继续往上翻着季晓聃的信息,季晓聃第一次发关于何韵茹患阿尔兹海默的情况,是在五年前了。陆舒瑶打开了自己的平板电脑,点开桌面上一个名为“SICK”的文件夹,里面都是这些年季晓聃发给她的何韵茹的病历单和生活照。陆舒瑶没怎么回这些信息,但是她把这些信息都下载收藏,并且整理了出来。
点开何韵茹在养老院的一张照片,陆舒瑶看着何韵茹呆滞的眼神,干枯的双眼,还有已经花白的头发,不禁皱了一下眉,随即“啪”地一下合上了电脑。
选择这条线路果然没错,只花了半个多小时,傍晚陆舒瑶就踏上了云渡县的地界。虽然与维多利亚港的繁华不能比,但这里和二十年多年前比已经算是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
港口附近新开了多家民宿,远近闻名的珍珠集市已经闪着斑斓的灯火,门脸上由几万颗珍珠拼贴的云渡县地图,从几百米外的远处看都是熠熠生辉。去的士站的路上,陆舒瑶被好几个海鲜店商贩拦住,他们有的手里拿着据说是刚钓上来的鲷鱼,有的强力推荐陆舒瑶晚上一定要去他们自家的大排档“尝尝鲜”。
“你这鱼一看就不新鲜。”陆舒瑶完全不给对方面子。
“扫兴”了一通后,陆舒瑶终于坐上了出租车,回到了自己久违了的“家”。
云渡县盐霜新村三里潮小区。当年是“新村”,现在早就是旧村了。据季晓聃说,这个“家”一直都为她保留着,只要它还在。
7号楼3单元401。门口有一盆蝴蝶兰,季晓聃刚把何韵茹从三里潮接到颐和公馆的时候,在蝴蝶兰盆地放了家门的钥匙。
这套房子是十七年前,陆舒瑶考上top2大学后,父亲陆企山给她的成人礼和毕业礼。在陆舒瑶13岁的时候,陆企山突然失踪,所有人都说陆企山和刚认识的情人私奔,顺便也开走了家里最好的船。后来不知道是不是遭报应,陆企山出了车祸,临死前他给陆舒瑶留了这套房子。在2008年的云渡县,三里潮是第一批建造电梯公寓单元楼的小区,所以陆企山的“诚意”可见一斑。只不过陆舒瑶不买账,成年后就马上拉着何韵茹去房管局做了产权变更,把房产证上业主的名字从自己变成了母亲。
老公抛妻弃子,何韵茹就带着陆舒瑶从云渡县来到了教育水平更好的寮州县。从寮州一中毕业后,陆舒瑶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而母亲何韵茹一个人就住在三里潮,直到她患上阿尔兹海默,被季晓聃接走。
蝴蝶兰早就死透了。季晓聃还在的时候,有时候还会来这里收拾收拾房间,给蝴蝶兰浇浇水,顺便给陆舒瑶发一些蝴蝶兰的照片。陆舒瑶俯下身子,在盆地摸了摸,果然找到了一把钥匙。
转动了几圈钥匙,陆舒瑶有些生疏,但门还是打开了。
一股浓重的尘土味扑面而来。但是所有家具陈设,规置地非常整齐。这应该是季晓聃的功劳,也可能是有洁癖的何韵茹留下的“遗风”。
没变。古朴而称得上老套的中式装修风格,不到七十平的面积,满满的“黄花梨木”映入眼帘。陆企山当年“交房”时就把装修做好了,号称是花了“大价钱”,只不过还是依照自己的喜好。冰箱和洗衣机像是新的,一看就是多功能的贵价电器,陆舒瑶和何韵茹住在这里的时候,可没有这些东西。
中厅里最显眼的就是一幅“千里江山”的十字绣横幅,和它下面的何韵茹遗像。陆舒瑶走后何韵茹发展起很多“小爱好”,十字绣就是其中一个。这幅巨大而五彩缤纷的图画,此刻和黑白的何韵茹做着伴。陆舒瑶走近摆着遗像的供桌,端起遗像,用纸巾擦了擦上面的灰。
把遗像放回去后,陆舒瑶转到自己曾经只待过一个暑假的卧室,自己的书桌书柜还在,这是家里最不值钱的家具。何韵茹刚进养老院的时候,不想麻烦季晓聃太多,想把家里的黄花梨木家具变卖凑钱,但是最缺钱的时候她也坚定地要保留陆舒瑶的破书柜。
“那个东西想卖也卖不出去。”这是五年前陆舒瑶为数不多的回复季晓聃的信息,她向季晓聃要了母亲的银行卡账号,自那之后每月都会往卡里打钱。不管季晓聃和何韵茹有没有使用卡里的钱,用了的话用在什么地方,陆舒瑶从来不问,只是她的打钱行为从未中断。
都在。她所有的作业本,笔记本,还有看过的各种课外书。陆舒瑶打开柜子门,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柜子就这样突然散了架。书柜右下角的抽屉底板干脆漏了下来,一大捆奖状和证书纷纷坠地。这些东西也在,陆舒瑶从初中起获得的所有“认可”。以前何韵茹为了不让陆舒瑶骄傲,干脆把这些奖状证书统统“封存”,每一次陆舒瑶考第一后,何韵茹就会对她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对你来说不也是家常便饭”,“我看你能考第一到什么时候”,“女孩子念书念这么好有什么用”……
“哼。”陆舒瑶莫名冷笑了一下。她没有费事把这些“破烂”捡起来,就任由它们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
她收拾了一下床铺,毕竟她要在这里先对付一晚上。
说来也怪,经常失眠的陆舒瑶,却在这个冷冰冰的家里难得睡了一个好觉。她起得很早,在楼下吃了份肠粉后就买大巴票赶到了寮州县公安局。路上,她把之前搜集到的所有寮州垃圾回收站的爆炸新闻又复盘了一遍。
“您好,陆女士,请坐。”
“我来了解一下我朋友的情况。”
“当然,我们也想跟您了解一下情况。5月5日的时候,寮州县的垃圾回收站发生了特大爆炸事故,这个您知道吧?”
“知道。”
“好的,经我们确认,爆炸现场一共发现了四具尸体,能够核实身份的一具男尸是垃圾回收站的主人魏祖鹏,一具女尸是寮州银行信贷部总经理季晓聃,剩下两具男尸我们还没有核实身份。”
“这些我也知道。”
“季晓聃在5月3日的时候联络过您对吧?”
“是的。我母亲何韵茹去世了,她通知我来办理后事。”
“我们是6月5日通知您来做笔录,这之前您没有回过寮州县,对吧?”
“没有。”
“那季晓聃给您打电话后,您为什么没有马上回寮州呢?”
陆舒瑶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复警察。毕竟自己的亲生母亲去世了,自己在国内,离得很近,却在一个月后才顺道回来办后事这件事,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
“因为一些事耽搁了,”陆舒瑶有些心虚,没有跟警察提自己在香港准备新书发布会的事情,“我以为……以为有朋友照应着,自己晚回来些没事。结果就接到了你们的电话。”
“哦是这样。我们查到季晓聃生前经常去颐和公馆探望您母亲,您两位关系匪浅对吧?”
“算是发小吧。初中的时候我母亲带我从云渡县转学到了寮州县,进了寮州一中后我就和她成为了同班同学。一直到高中,我们都是同班同学。”
“我们没有在寮州县和云渡县发现您18岁后的活动记录,您是高中毕业后就一直没有回过寮州县或者云渡县是么?”
“是。高中毕业后就去北京念书了,26岁的时候去了美国读研读博,在美国呆了近十年。”
“所以您一共是离家17年对么?”
面对警察的提问,陆舒瑶一下子失了神,17年,一晃已经这么久了么。
“没错,17年。”陆舒瑶回答道。
“那您和季晓聃平时都是在线上联络么?季晓聃在5月3日给您的电话中除了您母亲的事,还有说其他什么事情么?”
“平时都是线上。她偶尔给我发点我母亲在养老院的情况。那天……那天她好像情绪有些低落,突然说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您能具体描述一下么?”
“也没什么。就是她和我小时候一起写作业,一起去寮州公园玩儿,还……还一起种树,帮我妈妈干点杂活之类的。”
“除了这些童年回忆,她在与您的联络中,有跟您说过任何您觉得反常的事情么?譬如她说了什么平时不会说的话,去了哪些地方,跟什么人接触过,这些您有了解么?”
“不是很了解。”陆舒瑶如是说。
对面的两名警察互相对视了一眼,他们似乎对季晓聃和陆舒瑶这种似近似远的关系有些疑惑。
“您再仔细回想一下。不论从平时她和您的联系,还是她生前最后一次跟您联系,我们觉得您在她的生活里应该还是有比较重要的位置的,她真的没有跟您说过什么么?哦您不要多想,我们也是最近查了很多季晓聃的生前生活圈子和社会关系,没有发现她和已知死者有什么关系。您有从她那里听过‘魏祖鹏’这个名字么?”
“没有。她没有跟我提过这个名字。”
陆舒瑶的笔录可以用“一问三不知”来形容,警察对她询问完后,显得更“惆怅”了。就连她这层关系,现在在警察眼里都显得有些“可疑”。但他们只能暂时让陆舒瑶回家,并且要求她随时接受警察的询问。
走出公安局的陆舒瑶抬头看了看湛蓝的晴天,她好像在这个时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同时失去了少女时代最重要的两个人。
“您是陆舒瑶,陆姐姐么?”一个青涩的男声传来,叫住了正打算返回香港的陆舒瑶。
“嗯?你是?”陆舒瑶扭过头,看见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站在她一侧。
“寮州一中?你是寮州一中的学生?”还没等男孩回答,陆舒瑶就主动上前。
“对,我是寮州一中的,现在读高二。我叫黄劲宇。”面前的男孩自我介绍。
“你认识我?”除了母亲和季晓聃,陆舒瑶在县城可没剩任何人脉。
“没见过您本人,但是见过您照片。您本人比照片更漂亮。以前晓聃姐姐说您是她认识的人里最漂亮的,我还不信。因为我觉得晓聃姐姐就很漂亮了。”黄劲宇说道。
“你认识晓聃?你跟她什么关系?”陆舒瑶问道。
“我是……我是晓聃姐姐资助的贫困生。”黄劲宇回答。
“这样,”陆舒瑶顿了一下,“看来她管的事确实不少。不过……”
“不过什么?”黄劲宇鼓足勇气终于正眼看了几眼陆舒瑶。
“你应该叫我阿姨,我已经35岁了,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叫姐姐不合适。”陆舒瑶“纠正”道。
“以前晓聃姐姐也这么说,但是我叫多了她也就习惯了……你们不愧是好朋友,所以您也能接受的吧。”黄劲宇笑道。
“算了,”陆舒瑶想再“倚老卖老”一番,但她还是识趣地打住了,“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哦是这样的,晓聃姐姐生前嘱咐过我一些事情,她为您准备了一个礼物,说您要是来了,就给您看。现在她不在了,我带您去。”黄劲宇语气十分认真。
“礼物?什么礼物?”陆舒瑶有点蒙圈,她以为季晓聃已经把所有想说的都在信息和邮件里传达过了。
“一套豪宅。”黄劲宇回道,脸上带着一点不明所以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