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台沧澜讯 据沧澜市应急管理局1月22日通报，2024年12月8日至10日期间，该市滨海高架与107国道接连发生两起载货汽车轮胎胎面脱落引发的重大交通事故，共造成5人死亡、1人重伤。经国家橡胶制品质量监督检验中心鉴定，事故车辆装配的轮胎均产自寮州县极辙胎能橡胶轮胎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极辙公司”）。
联合调查组技术负责人表示，涉事批次（2024年4月产TR-900型）轮胎存在胎体帘线粘合强度不达标、带束层接合工艺缺陷等质量问题。目前寮州县市场监管部门已启动缺陷产品召回程序，全国范围内共涉及12.7万条同型号轮胎。
记者在现场看到，极辙公司位于寮州县工业园区的生产基地已被警方依法查封，多台硫化机贴有“证据保全”封条。据寮州县公安局经侦支队透露，该公司法定代表人黄元善及生产总监等3人已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财务账簿与生产管理系统数据正在司法鉴定中……”
在病床上看着自己的多年心血就这样付之东流，强硬了一辈子的黄元善不禁流下了眼泪。被公安机关强制带走的那天，他就因为心梗住进了医院，还办理了保外就医。
时年57岁的黄元善在三十年前来到寮州县，只有初中文化的他凭借自己的踏实肯干在五金厂当了学徒，给师傅看连锁五金店就看了八年，功夫不负有心人，黄元善不仅把五金店经营得井井有条，还把五金店千金娶回了家。婚后一切还算顺利，黄元善凭借当时的外贸嗅觉，利用五金厂的资金又投资了轮胎厂出口轮胎，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在黄元善40岁的时候才得了儿子黄劲宇，虽然晚了些，但“好事不怕晚”，老来得子都是天意，事实证明黄劲宇确实是老天爷给他的礼物，从小就成绩优秀，班主任都说这个孩子以后前途无量，考上个985大学肯定没问题，这让没怎么上过学的黄元善倍感欣慰，孩子以后有出息了，可以把厂子都留给儿子继承。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多年攒下的家底也都被掏空了。为了和受害人家属达成和解协议，黄元善已经支付了巨额赔偿金。可是这事儿没完，不仅自己面临牢狱之灾，老婆孩子要从大房子搬出去，就连黄劲宇学校的学费，此刻的黄元善都拿不出来。
“丁零零～”黄元善的手机响了起来。这已经是他今天收到的第584个电话。
“您好，请问是黄元善先生吗？我是建设银行信贷业务陈经理啊，现在针对我行白名单客户可以授信一笔备用金，系统给到您的额度是30万元，您近期有考虑资金周转吗？”
“黄先生您好，这里是鸿兴金融，这边了解到您那边近期有借贷需求对吧？我们跟银行长期合作，有着非常完备的服务链条，可以根据您的情况制定最适合您的还款策略，可以的话您可以来我司面谈协商……”
“够了！你们这帮骗子！吸血鬼！”黄元善接起电话就是一顿破口大骂。他每天除了要为自己的案子烦心忧愁，还要被这些借贷电话骚扰。当初刚出事故的时候，很多已经签订合同的客户纷纷要求退货，公司一下子资金周转不开，黄元善借了大概70万的网贷用来维持工厂继续运转，没想到公司和厂子没盘活，自己的信息倒是被泄漏给了这些网贷公司，每天能接到他们数百个电话不止。
拉黑，拉黑，再拉黑。来自全国各地的号码层出不穷，每次这样的电话打来，就像是点燃炮仗引线的最后一丝火苗，让黄元善的情绪爆发，崩溃了一次又一次。
“爸，”黄劲宇拎着一个铁皮饭盒站在了病房门口，“你这是怎么了？医生不是说了你现在不能情绪激动么？”
“嘎过去得了！省得我这么个废物拖累你们娘儿俩！我死了你妈妈正好改嫁，你跟着她起码不用像跟着我这样遭罪！”
情急之下，黄元善又把“死啊死”的话挂在了嘴边。黄劲宇走近父亲，此刻他到像个“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大人，没有任何沮丧挂在脸上，对黄元善也没有任何抱怨，只是默默地把父亲扔在地上的手机捡了回来。
“吃饭吧。之前不是你说的嘛，人是铁，饭是钢，只要活着，就有希望。”黄劲宇打开了饭盒，“而且今天的西红柿炒蛋和青椒炒肉都是我做的，估计没老妈做得好，但是加了你的秘方调料后，肯定进步了不少。你尝尝。”
饭菜的香气马上飘了出来。看着热腾腾的饭菜，黄元善一时没忍住，背过黄劲宇，蜷缩起来，整个人抽抽着，发出了撕裂的哭泣声。以前工作再忙，只要他在家，就会给妻儿做饭。如今，他再也不是他们坚定的依靠了，他现在就像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爸爸对不起你……”黄元善的抽噎就像是断弦后的余颤，愈发无力。
黄劲宇生疏地拍了拍父亲的后背。他只有17岁，但他现在必须成为家庭的支柱，至少是精神上的。母亲已经回了娘家。这不是母亲“薄情”，也是黄元善的意思，现在黄家的债主恨不得把他们一家生吞活剥，离自己越远就越安全。可是面对儿子的关怀，黄元善再也没有力气推开了，如果连儿子都不理解他，他恐怕就真的支撑不下去了。
“你回去……你回去好好上课，学费的事情不要担心，爸爸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你上大学的……”黄元善强挺着对黄劲宇说道。
今天黄劲宇本不该出现在医院。刚上高二的黄劲宇，正面临严峻的分班考试。他所在的寮州一中本来是公立学校，但是五年前与一所私立学校合并，现在算是新的私立中学。因此学费比之前涨了三倍，更重要的是引进了“国际班”教育，据说是校长专门去沧澜市最好的高中学习来的成果。进入国际班不仅需要家庭的经济支持，还需要自身成绩在年级前百分之二十。
“一个小县城搞什么国际班……不过是校长敛财的工具。”刚开始听到这个名头的时候，黄元善也是不屑一顾。可是自己的孩子就得要最好的，既然黄劲宇成绩够格，那要是进不了国际班就是他这个家长的责任了。
现在黄劲宇别说进国际班了，再这样下去这个高中能不能念完都是问题。他有空来看父亲，确实也是翘了晚自习从学校偷偷跑出来的。
“老赖之子”的名声，从第一条胎面分离事故新闻出现，就在学校广泛散播开来。其实这个称号毫无根据，黄元善不是没有责任心的人，他积极配合调查和赔偿，给因为自己而受损的所有买家都打了欠条，只是现在实在没有能力偿还。
然而世态炎凉的道理“诚不欺我”。一旦白色的墙面有了污点，纵使泼尽三缸清水擦拭，墨痕早已渗入砖缝，在阴影里蜿蜒成世人偏爱的刻板印象。
黄劲宇因为父亲的事情被同学冷嘲热讽，如果是他自己，也就忍了，但是他不能忍对方连他的父母也一道羞辱，气不过的他上去就是一顿胖揍，这是“标兵学生”黄劲宇第一次打架。霸凌者的家长跑到学校，不仅没有对黄劲宇道歉，反倒给了黄劲宇一巴掌。班主任知道霸凌者的家长为国际班单独建了一个图书馆，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就让黄劲宇一个人去教导主任门口罚站。
不服气的黄劲宇压根儿没站，他把校服甩在教务处门口的花坛里，转身冲出校门。沿着盲道疯跑，穿过三条被霓虹灯割裂的街道，直到运动鞋带散成两条灰蛇。咸腥的夜风灌进鼻腔，脸上那道赤红掌痕在路灯下似乎在灼烧。
黄劲宇怀着一肚子委屈，但看到父亲发旋的白霜，便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而黄元善甚至没发现儿子左脸肿得老高。
“男人的世界都是真刀真枪的。容不得半点马虎。”黄劲宇想起父亲曾教导自己说的话，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独立面对如此大的变故，他还没有成年，不知道如何像一个“大人”，像一个“男人”一样去与世界周旋。现在父亲似乎并没有给他示范一个良好的例子，他内心翻涌着前所未有的迷茫。
但是黄元善并没有放弃做一个好父亲。他把刚才拉黑的一众号码又翻了出来，对着刚才“鸿兴金融”发出的短信读了好几遍，这似乎是目前看到的最具“性价比”的借贷还贷策略。跟网贷动辄24%的利率相比，在鸿兴金融开出的8%利率确实很吸引人，至少在还贷的时候，他可以省下一大笔利息。
他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语气，毕竟一个要借钱的人，还拽来拽去，非常不合适。对方似乎并没有因为黄元善一开始的暴戾态度而有任何生气或者怠慢，反而以“客户至上”的理念把黄元善捧得一愣一愣的，仿佛他现在不是走投无路的负债人，而是马上就可以用金手指翻身的投资人。
按照客户经理发来的指引，黄元善一个人来到了鸿兴金融的总部。竟然就在寮州银行所在地的楼上。
客户经理先是向黄元善展示了鸿兴金融的营业执照和自己的“国家理财规划师”资格，表明自己公司的所有业务都是合法的，请黄元善放心。然后经理给黄元善发了一本“产品手册”，里面有各种各样金融理财产品供人挑选。
“像我这种，”黄元善有些不好意思，“像我这种现在经济状况有问题的人，也可以申请贷款么？”
“当然了，只不过需要我们团队为您专门设计一下，因为您这种情况银行审核起来确实比较困难。说实话现在银行都是很乐于放贷的，它们最大的优势就是低利率，我们现在跟您推荐的产品简单来说就是债务重组，把您现在的债务从网贷公司转移到银行，这样不管是您，银行，还是我们，都可以从中获益。”
“那网贷平台就会同意么？”
“您把现在的欠债还上就可以了。”
“我现在没有这个能力。”
“这个没有关系，我们可以先帮您还一部分，您只要拿您名下的不动产，车辆等进行抵押就行。”
“可是我已经把我的奔驰车贱卖了。”黄元善内心嘀咕。最焦头烂额的时候，黄元善把自己最心爱的奔驰车卖给了垃圾回收站。如果抵押房子的话，也不行，他不能让黄劲宇以后有“无家可归”的风险。
“如果，”黄元善顿了顿，“如果我现在有新的负债，也是夫妻共同承担对吧？”
“这个……按照法律规定来说是这样的。但是您放心，我们的产品很安全，跟银行内部合作已经很多年了。一般不会出现问题。”经理保证道。
“实在不行，”经理看黄元善还在犹豫，“您可以先假离婚。等您还清债务，再复婚就可以了。我也不跟您掩饰了，我的客户里这样干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到目前为止都没出现岔子。”
其实就算经理不出这个“馊主意”，黄元善已经在考虑和妻子离婚了。他要最大限度地保证妻儿不会被牵连。所有法律责任，由他一个人承担。
临走前，经理不仅递给他一张自己的名片，还顺带给了他另一张名片，“达寰律师事务所”执行合伙人，肖达寰，据说承包了寮州县将近七成的离婚案，因为口碑好，业务甚至已经拓展到了隔壁云渡县，就连沧澜市有些人也因为他收费合理，慕名前去。
黄元善没有马上接受经理的提议，当然经理也表示可以给他充分的考虑时间。他从鸿兴金融离开后，没有回医院，而是马不停蹄地赶到达寰律师事务所。
跟想象中的律政精英不同，墙上肖达寰的照片，看着胡子拉碴，有些谢顶，挂着瓶底儿厚的玳瑁眼镜，整体打扮十分朴素，身上的西装一看就不合身，但是他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狡黠笑容，自带一种“自洽”的气质。整个律所就蜗居在寮州县郊区一栋不知名的写字楼的角落里，算上肖达寰本人，目之所及一共就七个人，十个工位，空着的三个工位已经被各种文件和档案袋资料塞满。
“这靠谱么。”跟刚才“金碧辉煌”装修的金融公司相比，达寰律师事务所确实寒碜了点儿。
黄元善被肖达寰秘书引导着坐在一个已经掉皮的黑沙发上等着，因为肖达寰现在正在和客户谈事情。
“季女士您放心，您这个案子，我觉得没有问题。”过了十分钟后，肖达寰就带着自己的老客户，也是新客户季晓聃出来。
原来季晓聃十年前结婚的时候，就找肖达寰做了婚前财产协议，她与丈夫刘明琛资产债务各自负责。当然一开始，这是刘明琛要求的。现在她打算向刘明琛申请离婚，但又估计刘明琛不会轻易同意，所以来咨询一下。
“季经理？您怎么在这儿？”黄元善站了起来。
“黄总？我看您好像……您来这儿是为了……”显然季晓聃也知道黄元善的情况，只不过以为是有关事故赔偿案的，毕竟肖达寰除了主要接离婚案，也接其他案子。
在黄元善最初创办极辙胎能的时候，第一笔创业贷款，就是季晓聃批的。那个时候县里有扶持民营企业的政策，极辙胎能正处于蒸蒸日上的阶段，所以很轻松拿到了贷款。没想到再见面，竟然是以这种方式。
“哎，别提了，”黄元善现在就是吊着一口气在说话，“我来问问离婚的事情，不想拖累老婆孩子。”
“哦，这样，”季晓聃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黄元善，“那您算是找对人了，肖律师可以的。”
有了季晓聃的“背书”，黄元善对肖达寰总算放了心。就算是以牺牲自己为代价，他也要给黄劲宇搏一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