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画舫更喧嚣,灯火耀目,美人横波。我凭记忆找寻云天带我去过的那间秀美的房子,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得一声笑,我一望,风的入口正站着一个人,一袭皓白云纹长衫,双目英秀,不是云天还能是谁?这个人啊,有性格缺陷是不假,但样貌还是值得客观公正的肯定的。
一想到我是不告而别,就有几分理亏,火速表现出人生何处不相逢的欣喜:“哇,二殿下,你也来画舫玩啊?”
“是啊。”他居高临下地冷笑,“玩了一天一夜没回宫,薛神医也是?”
我心头咯噔一下,心知我得罪他了。他只有在最生气的时候才这么喊我,普通生气时喊夜明珠……别的时候嘛,就是小奸妃了,羞。
初春的月光照耀着我俩,我讨好地举起包袱给他看:“我……我回家给你拿酒去了,我家里种了满院子梨花……”
他一步步下楼:“烽火连三月,时间顶万金,你懂?路大将军的时间就更值钱了,你懂?”
“所以要分秒必争地泡在温柔乡?”他肯和我说话就好办多了,我暗中松口气。
他走近了,前倾着身子端详我的脸,凝神瞧了一刻,神情颇为古怪,又伸出数指抚了抚我的眉毛,如有所思地自语:“怎么会是你?”
他还在留恋佳人暖香吧?竟分不出幻境和现实,都认错两次了,真伤我自尊咧。我要真长得像绿袖就别无所求了:“在下的容貌让殿下受惊了,抱歉。”
他似大梦初醒,回过神来:“昨天怎么没淹死你?你嘴真毒。”
“承让承让。”我抱出小酒坛,“你会美人,我当以醇酒助兴,一急就忘了同你打招呼……路大将军,你原谅我吧……”
我的谄媚功底深刻地折服了他,他大人大量,不和我计较了,接过酒坛闻了闻:“你回家拿的?”
“差点被淹死了呢,我哪儿知道谁偷偷地把船划开了。”回想起我昨日的轻功,顿生豪情,“我功夫不错吧?”
他的双眸在暗影里依然明亮,笑得很轻松:“堪比落水狗,堪比烫了手。”
这人锦衣上酒香扑鼻,桃花眼滋滋放着电,果真一宵风流了吧?我没好气地走在前,他却是兴致爆好,“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走,回宫去。”
我就等他这话了,听到钱更是眼睛都绿了:“十万贯?这么多?你好有本事!”
这记马屁拍得正点,他也不避忌,直言无讳。当然,之前被他普及了一通军事知识,我以为打仗最重要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他告诉我是银子,没钱怎么打仗啊,战马,粮草,军饷,全都要用到钱,我再懒也明白,这是为数不多的值得提前谋划的事。
古往今来,没有哪个国家能风调雨顺,百年太平,这几年来他便防患未然,满天下网罗能人,个个身负绝学,天马行空地分头捞钱。绿袖则是这个搞钱军团的四号种子,她色艺双绝不说,在搞钱领域,是响当当的骨干。
绿袖职业特性使然,三教九流都能结识,藏匿身份和打探消息都是绝佳条件,因此还兼任云天山庄的情报处处长。云天也没闲着,成天去结交有钱人,盐商巨贾,地产大鳄之类的,人家见他是皇子,变着法结交,金银珠宝少不了,他就行个方便,互通有无。
总之,他得到了钱,对方得到了政策便利。商人的生意做得越开,皇子的好处就越多,你好我好大家好。
这些钱他全攒着,替他爹保江山,而今用上了派场,他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正需要一对崇敬的耳朵,我便恰到好处地扮演了听众的角色。
听起来,本朝皇子的创业之路堪称千古绝唱嘛。我大惑不解:“你确定没将自己美化之,拔高之?”
他瞪我,把胸脯拍得山响:“国库空虚,都拿去赈灾了,哪有余钱?偏偏这节骨眼上辽人又来捣乱,户部刘老头子愁得想告老还乡,去找我爹哭,我爹病歪歪地说,我还没死呢,你咋能先快活上了?不行不行,生命不息,革命不止,边关几十万人命,你掂量掂量吧!我当时忍得满头汗,真想跟刘老头说,我拉你一把好了,拜托你以后少贪两个行不行?”
销金窟也是搞钱行家,但银子们的用途我不清楚,云天却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刚认识时,我对他挺警惕和提防,熟了后,竟发现他金子般的外表下,还有颗火热的心,真让我有点小欣赏。
“将来打赢了仗啊,这军功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他志得意满,“静想阁里的宝物们都被我拿去兑现了,其中就有陈思明送给你的那副棋。”
我们快步向宫里走去,我蓦地想起蚱蜢说过,在禁宫要夹着尾巴做人,知道得越多,越死得快。这话像箴言,我打了个冷颤:“你发家致富偷着乐就行了,这般隐秘为何说给我听?”
他替我扛着包袱,猝不及防地侧过脸,在我面上亲了亲,旋放开,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阔步赶着路:“已经是我的人了,还这么见外?再说了,宫掖秘辛你可没少知道,那可全是我家里的破事。”说着说着他嬉笑起来,“你是在撇清呢,还是在为我着想?”
我虽没他口才好,但偶有小急智,顶他:“等你当了皇帝,天下都是你的子民,你也事无巨细张榜昭告天下?”
他捏捏我的脸:“知道我为何喜欢你吗?你就这点可爱,蠢头蠢脑的,我喜欢。”
这可不算在夸我,我最恨人说我蠢了,气得口不择言:“我蠢?我连天字号大牢都逃出来了,那是多高的智慧才办得到啊!”
呃,单凭监狱奇人的武功就够了……
“越狱?”他转头,面上一沉,“去年秋天那个犯人是你?”
我知名度这么高?唉,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我怎可忘了,大牢也是他家开的!我浑身直如坠冰窖,使劲想着该怎么糊弄过去,他停下了,从上往下地打量着我,不住地摇头叹息。
我的血都凉了,就冲老七描述的几十个高手在看着我,怕我逃跑了,我也明白自己是朝廷要犯。云天的目光真叫我心惊肉跳,他不会想和我玩官兵抓匪徒吧?
莫非……还要累老七和大师兄再去劫狱?云天不会直接把我送去砍头吧?劫法场的难度更大了,太危险了,我得通知家里人别冒险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
我警觉地观察着他,急思对策,而他的脸越凑越近了,我被吓懵了,不及多想,跳脚就跑——
我有轻功啊!我有大师兄的剑啊!我会空花翻啊!我有优势的!
但再多优势也比不上他的手快,他捞住我,扯到他眼皮下,声音轻柔得很蛊惑:“你怕了?想逃?唉,你对我太没信心了,就冲咱们的交情,我也没那么绝情吧?”
被他吓傻了,半天缓不过来,我咆哮:“那你左看右看,还咋着舌做什么?”
他忍笑忍得快抽筋了:“通缉令上的人半分不像你,衙门里的师爷画功太差了,也能混到饭吃?我看还不如介绍槟榔去。”随手拧拧我的脸,“你这张大众脸救了你一命。”
我气结:“大众脸?算命的说我是贵人之相,将来要母仪天下,就昨天说的,不信我带你去问!就在临海轩门口!”
他视若未见,施施然地走着:“哦?你这么蠢的人也配做女一号?也只有我肯要吧。不过,就冲你的经历来看,你真是鄙国的传奇人物,跟我还算珠联璧合。”
我有我的大师兄,谁想跟你联合了?我腹诽道。又想,就冲他随便安排人当官的权力,我也不可老戗他。当皇后是无稽之谈,但能提携娘家人确是我的心愿,若能把老七塞到哪个县里当个官,乖乖,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比他浴血奋战来得简便多了。
想到这儿,我冲财神爷丢了个倾慕的眼色,装作不在意地问:“槟榔是那个说话慢得让人跳脚的小厮?你给他当个小官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吧……”
“小厮?哦,你以为他是给绿袖端茶倒水的小角色?”他自顾自地走,“他啊,是搞钱军团的六号人物,但从小在番邦长大,故官话讲得不佳。”
我来了精神,两眼放光:“他在哪儿发财?”
“他是顾恺之的后人,家中藏有大师的作品无数,豪客们会慕名买走一两幅顾恺之真迹。他自己呢画技也不俗,人像、佛像和山水俱佳,价格也不低,在有钱人中供不应求。而小门小户的,就求几幅他的徒儿们画作了,挂一挂也挺雅趣。”
这真是技术活,学不来,凭这个手艺,哪用得着当个小师爷。我泄气了:“真人不露相,你的搞钱军团不可小觑。”
他倒不自谦:“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鬼鬼地笑着,“蟹有蟹道,虾有虾道,将来你成气候了,我就将你招安了。”
谁稀罕被你收编啊?我生是销金窟的人,死是销金窟的鬼。
云天那张脸比令牌什么的管用多了,他只晃了晃,守卫就下楼开了城门。我是他的座下红人嘛,负着剑也能进去。
却不是回东宫的路,我问:“去哪?”
“找我哥叙叙旧拉拉家常,我明日申时就出征了。”
大皇子云杉的住处清幽雅洁,老远就闻到了梅香,云天冲坐在庭院一角的人笑容可掬:“哥,我来向你辞行……”
云杉穿的是一件重黑披风,华贵温雅,就那么坐着,已如美玉莹光。早春时节的夜风凉,他将披风紧了紧,温然笑道:“薛医师也来了。”
仗着跟我熟,云天损我不遗余力:“咳,你叫她医师真抬举她了!就叫她夜明珠吧,傻不溜丢的,圆乎乎。”
两大美人交相辉映,我心情大好,不跟他一般见识。宫中时常有人闲话,议起云杉如何风仪醉人,此际月光的清辉下,佳人更见风致清标,我咦了一声:“你今日没穿白衣。”
云杉不由得嘴角向上弯了弯,转向云天:“你这位小兄弟真有意思。”
已有伶俐的小厮给我们搬来了椅子,我在云天身侧坐下,他往椅背一靠,慢悠悠道:“经年白衣?哪有那么做作?”又来捏我的脸,我今天都已被他捏得麻木了,“白衣服洗起来麻烦,费水,费人力,我们现在穷,钱要省着用。”
云杉坐直了身子,俊秀面孔上现出笑容:“二弟昨天差人回宫报信,我便去找了户部刘文磊和兵部翟明杰,他们已交待下去了,我派了专人盯着此事。还有,今日早朝上,群臣推举户部赵亮为此次征辽粮草转运使。”
“赵亮……靠得住么?我不大熟。”
“赵亮是四叔的人,二弟大可放心。”云杉沉吟道,“若不是二弟早有准备,平辽就更艰苦了。粮草已从江北、皖南征调到了一部分,其余的还在想办法……今冬年景不好,旱灾继之雪灾,各地冬麦荒了很多,连富庶的江南遇上这数年未遇的天灾,也应对得捉襟见肘,户部说,遍地饿殍,凄苦惨痛。下午我替父皇拟了旨,给江南所有百姓减赋三成。”
云天静了下来,目光凝定,像落在极远的山脉上。我自幼混迹市井,对闲书野史还略知一二,政事却全然不懂,他们说得我直打呵欠,只觉沉重,想到从家中带了一坛梨花白,赶紧向云杉献宝:“殿下你喝酒吗?我亲手酿的。”
云天垮下嘴角,连声反对:“你亲手酿的?喝它的话,太考验胆量了。再说我哥在用药,御医嘱托不得饮酒。”
我怒了,瞪他:“连我大师兄都说好喝!你对我的医术有意见我没意见,你对我的梨花白有偏见,我很有意见!”话一出口我就颓了,我真是个痴情女子啊,一生统共只会几桩事,却无一不是为了讨好大师兄。
“被你绕晕了。”云天打发小厮去拿杯子,虽是对我冷嘲热讽,仍倒了一大杯,自语道,“我喝喝看。”
半天不吱声。
我巴巴地望着他:“怎么,二殿下有异议?”
他牵牵嘴角:“不敢。但……真是你酿的吗?”
云杉拿过杯子,给自己斟满,见他容色苍白,我有些担心:“殿下既在用药,还是……”
他淡笑如月华澄澈,对我温柔说道:“我病了二十一年,不也好好地和你说着话?死没那么简单。我馋酒,老忍不住,前次梅花宴,还喝了半盏呢。”
我揉揉眉心,天底下的美人儿若都像他这般温存多好啊,云天不行,他有张坏嘴巴,可恼。正想着呢,他就凑上来,笑着说:“人无完人,我就是没我哥体贴。”
“这酒叫梨花白?”云杉轻抿一口,微叹。
“好不好喝?要夸我啊!”
斯文人出口不俗:“醇香悠长,清润绵软,可惜海棠刚走,她应当也是爱喝的。云天,你这位小兄弟,非常有趣。”
我笑了。云天瞅我,不笑时眼中也犹带三分笑意:“我一口气喝光,用实际行动给了你答案,你却不满意么?”
大战一触即发,临行临别,我们在月光下喝酒。云杉喝的酒是小厮刚拿去烫过的,他笑:“偏是离别时,喝梨花酿的酒。”
“殿下,离别也有好的。离战乱,迎太平,离小人,亲君子,何乐不为?”
话音刚落,云天和云杉同时望向我。难不成这句话很惊艳很上品?可薛十九的人生从来都是在做减法呀,她懒,怕吃苦,不乐意将所有东西全都扛在肩上叮叮当当地向前跑。她头脑简单,只晓得将事物分成好的和不好的,想带上路的,是好的那些,这之外的,一律不要。
呃,像监狱那种极端环境就另谈了,脏馒头也得吃,保住了命才有下文可言嘛。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则弃之,要讲究,不要将就——矫情兮兮吧?
我也是挨过饿挨过打的,哪是海棠公主般的金枝玉叶?但有幸遇见了师父师娘,被养得娇惯,被善待,这是上苍对我的恩赐。老七也是孤儿,常跟我说,别人对咱们不好,是他们的本分,对咱们好,是咱们的福分,做人要懂得惜福,怀有感恩之心。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我的话很多,将往事娓娓道来。我从被收养说起,四岁练功,十四岁执行任务时失手,被关进大狱,幸而逃脱,被皇后设计安插到云天的东宫……
云天喝着酒,眼睛出奇清亮凝静,一手轻抚我的手臂,笑叹:“夜明珠,碰上我也是你的福分吧?”
我将手臂移开,笑:“对,草民修了五百年。”
诉说时,我就感到云杉在看着我,此时微侧过头望向他,他的目光仍停在我脸上。我被他看得有丝心悸,兴许是面色发白,他的眼瞳比常人要深黑些,加上喝了酒,更加水汪汪,看的时候心里跳,忘了我是谁。他美,性子又好,若再像云天似的,乐于放电,我可招架不住,那岂不是对不住大师兄?
可……道别的灯火中,那一吻代表了什么呢?我心慌意乱,又想喝酒了,再一看,云天已连杯子都弃了,直接对着坛口畅饮,还不满足,嘟囔道:“配上客云来的八珍鸭下酒就美了。”
正说中了我的心声:“你也爱吃啊?”我想起越狱当天,在客云来吃得满嘴流油的情景。
“嘿嘿,这就是我会放过你的原因。看你吃得开心,就饶了你,同是天涯好吃人,何必一通乱为难,我是很通情达理的。”
“我以为你是怜香惜玉。”我袖子一甩,和他抢酒。
云天摆出友邦惊诧的嘴脸:“你比我好看?哈哈。”
小厮上前奉给云杉一盏草药,他接过,一饮而尽,似习以为常。我看得双眼一涩,他转而向云天,眉间有忧色:“近段我和郑伯翰清查盐道,收获不小。单是顾清宁,克扣三江四水的盐道税收就数目惊人。”
云天嘲讽道:“盐道令可是个大肥职。”他将酒杯重重一顿,透出少见的冷酷,“还涉及到边塞军需补给了吧?我真想把秦之川那封奏疏摔到顾清宁脸上去!”
云杉不语,似倦极地笑了笑,云天已朗朗地背道:“贼兵日众,孤城危急,臣不胜惶恐,唯集结众兵,予以抵抗。又因户部困难,顾募之兵无所仰给,若拖延日久,不免有兵痞闹事,不即为控制,必将危在旦夕。臣日望援兵飞至,因难兴邦……这奏疏字字泣血,可当日朝堂上,顾某人镇定自若!哥,朝中硕鼠横行,该推行新法了!父皇病着,力不从心,我要去打仗,你……”
云杉的忧戚更重了:“朝中老臣根基深,我会一一肃查。”
“首当其冲就查顾清宁,皇后家出了蛀虫就不管了?”云天声线一冷,低眉嫌恶道,“我可从来没喊过他舅舅,你只管查。”
我一惊:“连你舅舅都不放过?”
他咧出一口森森狼意的白牙:“一直都是阎王,从来不当菩萨。我是喜好卖弄权势,但还不至于为非作歹,他无罪我又何必治他?”
沉疴在身的皇子和嬉皮笑脸的另一位,处理政事却同等强势凌厉。在推杯换盏间商量了治国方针。我脑门直冒汗,这皇宫水深,不是我能领会的,寥寥几句就可判决一个人的命运,我一介平民,只管插科打诨吧,安全些。
“殿下,我还有烟花,放给你看好吗?”我很喜欢这样物事,十二岁生日那天,大师兄从西北归家,给我带了一大捧,我们把小桌子搬到庭院里,席地而坐,饮酒,看烟花。
当天也下了雪,白的雪,金色的烟花,以及灯火中大师兄的脸,留在我记忆深处,无法泯灭。我在雪地里跳着笑着,他却极静默,当烟花燃尽,他把手搭在我的头发上,慢慢地说:“花市灯如昼。”
我不明所以,问他怎么了,他眼中有一瞬的苍茫:“我曾经在一户深宅大院里,看过烟花。那天是元宵节,落了雪,天空是铁灰色的。”
我听不懂,但察言观色,也知晓他在难过,就不问了。许久后的一年元宵节,销金窟张灯结彩,我给他盛了一碗元宵,他在练剑,捧着它暖手,笑笑:“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我歪着头想心事,小厮已将烟花燃亮了,云杉起身,缓步走到庭中央,如漫步在花月春风中。烟花绚丽,他站在那里,面容被映照得剔透,让人想起琼楼玉宇。
云天兴奋了,跳到台阶上:“夜明珠,你的花样真多!我回宫那天也看过烟花,我还问我哥,这么美的东西,怎么一会儿就没了呢?”
“我也问过我也问过!”我去握云天的手。我是问过大师兄的,他但笑不语。
披重黑披风的云杉立在璀璨亮光中,恬静地笑:“彩云易散琉璃脆,至美且长久,岂非在强求?”
离人心中意,告与春夜知。我和云天子时才回东宫,梨花白还剩一浅底儿,我殷勤相劝:“来?”
他朗笑着:“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仰脖饮尽,将酒坛掷向清冷的地面,“哥,小时候我们一起读兵书,我偷懒不好好学,还找借口,说学了屠龙之术,龙安在?如今龙来了!”
云杉走过来,伸出拳头,和云天的碰了碰:“兄弟既不阋于墙,又能外御其侮,我很知足。云天,我很想跟你共战沙场,奈何……”
“你要处理的事可比我的头疼,我该走啦。”云天拎过我空了的包袱,诡笑着一回头,表情沉痛,“哥,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
有双龙夺嫡轼君杀亲的故事可听吗?我竖起耳朵。
云天眼神对着他哥,却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我的后衣领:“哥,我犹豫了好多年,从不敢开口,今天,我终于鼓起勇气……”
是更火爆的皇室秘史兄弟痴缠爱恨情深吗?哇啦啦。
云天语气哀伤,黯然得天地为之变色:“哥……”
诶?
“哥,你十岁生日那次,没能吃上的水蜜桃不是阿花叼走的,是被我偷吃了……”
云杉啼笑皆非。
云天大笑着拉着我向东宫跑去,我被他拽得好痛,吱吱哇哇地问:“阿花是谁?”
“我养的狗……”
“它人呢?”我意识到说错了,“它狗呢?”
呸,还是不对!
“它呢?狗呢?”
“它死于我九岁那年……”他牵着我的手,在月亮底下跑,“小奸妃,你越来越爱和我拌嘴,越来越八卦,越来越话多,越来越像我老婆……”
欢乐祥和总太短暂,回到东宫,我就和云天吵了一架。我提出要随他去西北,他不同意:“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掳了个小男孩,你就自不量力想救人,还偷袭我……别瞪我,我不该说你自不量力吗?我手下那几个人,虽是莽夫,不大通礼数,功夫却都是好的,你哪有胜算?跑都跑不掉。”
我说过,跟平素的他打嘴仗还行,他一严肃我就傻了。我接不上话,怔了片刻:“不,不是,我就是看不过眼。我只晓得,除暴安良,侠士所为。”
他略一点头:“哦,我就是那个‘暴’。”挑高了那双挺秀得像利箭的眉,笑,“眼下又闹着要上前线,就因你认定了已是我的人了?你们江湖人都是这么领会‘义气’和‘贞烈’的?以夫为纲就大可不必了。我不需要你为我丢了命。”
“我想去边关并非是夫唱妇随,你会错意了。”叫我怎么好开口?这皇宫,我监视着他,却又依仗着他,他不在,我就会慌。这多像皇后与他的关系,也多像君和臣的关系。
“你不忍好人受伤害,但你认为你能保护他们?”他平缓了语调,跟我师父劝我时有得一拼,“我若是你,宁可呆在宫里抠脚板玩。”
我莫名其妙:“抠脚板?那有什么好玩的?”
他眼底流动着一点灿亮的、仿佛是在笑的光芒:“战场让你哭,但抠脚板只会让你笑。”
我呼地喝道:“我有武功!我能保护你!”
他大笑:“你有武功?本王倒认为,一无所用的人更要惜命如金。”
我怒了:“我留在宫中才会没命!”
他淡声道:“你去找我哥说话就行了,他喜欢和你玩,我看得出来。有他在,皇后不会刁难你。薛神医,请你量力而为,不可意气用事,爱惜自己的命吧。你想清楚了?脑袋掉了,你可就见不着你的大师兄喽。”
我心道,正是为了大师兄,我才非去前线不可,抬眼看他,反唇相讥道:“量力而为?二殿下,那你为何不爱惜你的命呢?你的命可比我值钱。”
“它是我的家,我有义务保护它。这和量力而为没关系,你家出事了怎么办?你把房子丢了,人跑了?”
“它是你的家,但它也是我的国。国事我不懂,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话我是知道的。我就算没资格去杀敌,但替你跑跑腿是没问题的。”这也是实话,去了,不能吃闲饭,力所能及是分内事。
他被我噎着了,翻翻眼睛:“你不许去!”
话说到这份上了,再有理也讲不清,我撂下话,转身就走:“二殿下,我去定了。我收拾行李去了,告退。”照理说,他贵为皇子,生杀予夺,我嚣张没好处,但我一急就会说话。
他拉住我的胳膊,不放我走。我挣扎着,腰被他制住,去路也被他封住,我瞪他,他冷冷的,简短地说:“你就是有恃无恐。”
有恃无恐?我能依恃什么?还真费思量。我木着脸问:“我说过我要与你同行吗?不错,这国土都是你家的,但腿在我自己身上,我来去自由,你拦不了我。准你打仗,就不准我体会北国风光?”
他怒极反笑,恼怒地嚷:“听你说句你想跟我生死与共,就这么难?”
一语惊人。
我怔住,迎上他的目光,他亦是一愣,我们面面相觑,相顾无言。他眼里有惊痛,笑了笑,松开我,广袖一拂,靴声橐橐,决意而去。
一夜睡得不安生,清晨便醒了,听蚱蜢他们说,云天彻夜未归。又回画舫了吧?我瞧他和绿袖你侬我侬的,临别之时还不争分夺秒地厮守?他打着好男色的旗帜招摇撞骗,也是为保护她吧?
皇室难容烟花女,这对有情人的故事太凄美了,找个有文采的人写成诗,该多荡气回肠啊。
顾皇后早早地来了,给云天送来了几包干粮,我翻了翻,没几样合口味的,颇失望。她又去吩咐蚱蜢他们给云天挑几套轻便的衣裳带上,还特意嘱咐:“厚的也要备着,边关夜里寒。”
到了离别时,她倒有一二分真心,但究竟利益关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是母爱驱使,不得而知。可她何必呢,依我看,纵使云杉得天下,她的境况也不会糟。
我把出宫的事汇报了一通,单单只说云天去了青楼看美人跳舞,搞钱军团的事一字不提,她尚算满意。我趁势提出想上前线,她也应许了,还承诺等我回宫就将云豹刀交给我。
进展顺利,我松口气,看来我执意要去西北是对的。想到马上要离开皇宫了,得搞点好吃的带在路上吃,我又摸进了御膳房。从前每次都是夜里来偷,但挟太医身份,打着皇帝的名义堂而皇之进来岂非更妙。总不至于有人多嘴去问:“皇上啊,薛太医从御膳房给您要了几味点心走了,您吃得可还好?”
撑死胆大的,我赌赌吧。一来本人不会老走背运被抓住吧,二来皇帝若是老被人问起这个,烦都得烦死。
打着皇帝的幌子太有效了,御厨们听从我的指挥,将我看上的点心装进食盒。我瞅着做蜜饯的小伙子怪眼熟,多看了两眼就笑开了:“嘿,丁丁!”
我老纳闷云天将他掳来,我却找不着他,整个东宫都不见他的人,却是在御膳房啊!丁丁是个娃娃脸的男孩子,并不认得我,我大致说了说:“二殿下……带你回宫时,我在场。你还好吧?”
他笑了:“托殿下的福,我挺好。”
我问哪位殿下,他说:“二殿下啊,他对我很好,知道我娘年纪大了,准我每晚都回家照顾她,清晨再进宫。”
这么说,云天没欺负他?我把他唤出来问了个仔细:“他……没对你不利吧?”
他又笑:“哪会呢?多亏了他呢,进宫确实是比我当挑着货吆喝强,上次梅花宴就是我一手包办的,他给的赏钱可不少呢。”
“那你当时还垂死挣扎,急得我!”
他脸都红了:“我……我以为男人进宫就得当太监,宁死不从,殿下的几个手下就怒了。”得知我就是拿夜明珠掷云天,想救他的人,他对我很信任,连掏心窝的话都说了,“我进宫也有小半年了,收入也强了些,还……和宫女春秀好上了,我和她寻思过,等攒够了钱,就出宫开间店铺。”
命运真玄,人家过得顺顺当当的,我却一挫再挫,永不消停。我拎着食盒垂头丧气,他跑进去拿了好些点心一股脑地塞到我怀里:“以后常来啊,我给你多留一份!二殿下天天来吃的。”
“好啊好啊,将来还要去你的店捧场呢!”
他憨厚地笑了:“一言为定!我做梦都在琢磨这个事呢,就专营蜜饯和糕点吧,我连店名都想好了,就叫徐福记,你看怎么样?呵呵,我大名徐志定。”
临行前,我想去大牢里探望监狱奇人。这素昧平生的狱友给我开启了一扇窗,像我这么个运气惨淡的人,活到如今,托了他的福。
我当奸细小有成就,顾皇后赏了我不少钱,我拿上三锭元宝,先是去买了酒肉和各种熟食,再找了一间客栈换了行头,对着镜子照照,也还挺人模狗样。这华服是偷云天的,钱得缓着用,我没必要自己买,他的衣物多,少几件必定察觉不出。
云天的身量高,我穿得太大了,只得将袖子挽了好几道,用针别上,昂首阔步地出了客栈,再去市集雇了两名小工,将一箩筐食物背到牢狱门口。
身为越狱者,要想杀回来,必须多留神。人在江湖,吃亏太多,我也学了乖——小心行得万年船嘛,人哪能蠢一辈子呢?
我大摇大摆地对看守说明来意,他露出为难神色,但所谓先敬罗衣再敬人,单是看这华服公子哥的派头,他们也知道得罪不起,话没说绝。
那就好办多了嘛,世路难行钱作马,将钱财往他们手心一拍,前路就畅通无阻了。
暌违数月的牢狱依然秽气逼人,幽暗阴冷,几名狱卒迎面走过,看了看我,擦肩而过。
他们认不出我了,谁会想到八个月前蓬头垢面的小女贼跟眼下的贵公子是同一个人?嘿嘿。
但我还认得其中之一,他扔给我半个白馒头,我没接住。馒头滚到角落,我痛苦地抉择了半个时辰,捡起来把面皮剥掉,把里面吃了。
到了后半夜,饿得受不了,摸到丢在墙角的面皮,狠狠心塞进嘴里,咽下去。那会儿我含着泪发誓,此生不会让自己再挨饿。不久后我就混进了宫,日子过得挺美味——连皇帝吃的食物我也吃过,尽管是偷的;连皇子穿的衣服我也穿过,尽管还是偷的,但誓言成真,也挺可喜可贺。
富贵而不能还乡,是为锦衣夜行。真盼望他们能认出我啊……
袖子又松了,我再次将它挽起来,好吧,我不能太虚荣了,我得承认,我现在还不是真的富贵,以后再说。
疯子还在坚持不懈地打着苍蝇,别的狱友或坐或躺,我带进来的小工可能从没见过这副景象,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我吩咐他们将箩筐放下,取出食物分给大家。
属于疯子的那一份由我递给他,隔着铁笼,我冲他笑:“恩公……”
许久没人对他这么客气吧,我呆在大牢时对他也称不上多好,想起来挺惭愧。
狱友们分到食物都笑逐颜开,顾不上说话,狼吞虎咽声响成一片。只有一人在百忙中抽空问了声:“你们是谁?”
疯子旁若无人地打着苍蝇,听我唤他,才朝我看看,我递过酒坛:“上好的竹叶青,恩公请!”
他呵呵笑,抓过坛子,拔开塞子,拎起来就往口里倒,一气喝掉大半才停:“老夫快十六年没喝酒了,小兄弟,多谢你啦!”
小兄弟?他不认得我了?我低声道:“恩公,是我……”
他定睛一看,纵声笑了:“女娃娃,你倒是个有心人哪!老夫困在这里多年,除了头两年,后来竟没有一个相好的来看我。”
那声“女娃娃”叫得太响,旁边铁笼的狱友闻声向我看来。暗光中,他吃力地辨认着,压低嗓门:“苍蝇公主?”
真是人各有命,人家海棠公主听上去多么美不胜收,搁我身上,就是苍蝇公主了。我啊,巴不得众人对我山呼“薛大神医”,比公主有面子多了。
认出是我,大牢变成了欢乐的海洋,众人纷纷抚胸道:“吓死我了,这么多好吃的!我还以为是要送我上路呢。”
疯子也笑,咬着油汪汪的鸡腿问:“有牛肉吗?老夫爱吃那个,馋坏了!”
“有有有!”我将纸包拿给他,“恩公,大牢太苦了,你不如出去走走。”
他嚼着牛肉,含糊不清地说:“还不到时候。”
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看守气喘吁吁地跑来:“探监时间到!快走!不然大人回来我们可兜不住!”
我将食物塞给疯子:“恩公,我得走了,等我下次再来看您!”
他头也不抬:“下次来,给我带烧刀子吧,老夫最爱喝它。”
“烧刀子?是西北特产吧。我这就要启程去那里……”
“那边山路险阻,你一个女娃娃家去干什么?”
“那边打起来了……”
他停止了咀嚼,疑道:“战乱?”
“是啊,说是辽人作乱,二殿下亲自挂副帅出征,我是随队军医。”
“统帅是谁?”他更关心这个。
“陈启阳,江北提督。”
“朝中无人了吗?尽派些无知小儿上战场!”他竟怒气冲冲。
“恩公有所不知,陈某人三十有六了,倒不算什么‘小儿’……”他竟激动了?在我印象中,除了打苍蝇、冥想和睡觉,世间万物在他皆不放在心上。
他摇头:“女娃娃,你不懂。带兵打仗跟年纪无关,他六十岁我照样说他是黄口小儿!”
看守又来催了,面露难色:“公子,你看……”
都是仰人鼻息之人,我也不想他难以交差:“好好好,马上就走。”
“副帅是当朝二皇子?他自己要求的?”
“对,他自己要求的。”
疯子笑道:“铒也。”略一思索,招招手,“女娃娃,你过来……”我凑上前,他附耳和我说了一些话,看着我的眼睛问,“可记清楚了?”
“嗯。”
“去吧,给我带烧刀子……”
他是在祝我凯旋呢,暗沉铁笼里,他右手食指轻弹,又震死了一只苍蝇,我仓促地回头去看他,眼角微湿。
我回宫时,仍没见着云天的人,便向蚱蜢问起,他是宫里的小灵通:“大军已在太和门外聚集了,这时辰约莫着该出发了吧。”
我急了,他真不带我去啊?那可不行,我不识路啊。可我在他房间乱搜一气,竟也没能找着行军地图。
这时,窗外有人声,负责东宫清洁的人列队走过,我灵光一现,试试看!
然后——
堂堂薛太医降尊纡贵去翻垃圾,竟真找着几个纸团团。
云天有这习惯,烦闷时趴在窗前写啊画的,纸团丢一地。我凑过去看过几次,字体像我的眼睛,圆溜溜的,又大又空洞。云杉写得出类拔萃的柳体,他却懒得要命,最烦练字,至今还是一手状如稚童的臭字。
我满怀憧憬地将纸团展平一看,全是废话,什么“壮志饥餐胡虏肉”啦,什么“墙里佳人墙外道”啦,别提多装了!
一桌的纸团,我愁眉苦脸。
不死心,又摸过纸团们细心看了几遍,皇天在上!有个小纸团的背面画了一连串特别幼稚的圈,模糊的字迹依稀是“潼门”、“雁霞门”和“赤崖关”。潼门我知道,有一回老七去那里偷过东西,没猜错的话,这是云天要经过的地方!
蚱蜢已听从我的吩咐,弄来了一架马车。虽然我“以色事人”被他鄙夷,但他是个明白人,怕我对云天吹枕头风,再不情愿也得听我的。
刚想走,猛不丁想起师父让我告诉他路线,好让老三老四照看着我,我冲去找丁丁,他出宫容易,我将纸团给他,让他交到临海轩老板手中,他应得很爽快。
我牵着马,快步跑出宫门,招手叫过一名侍卫:“会骑马吗?”
他认得我是云天一伙的,点头如捣蒜:“会!”
“带我去太和门!”我将一锭元宝塞给他。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不,是有钱能使磨推鬼啊!我催他快点,他就将马车赶得都快飞起来了,很合我心意。
不多时,映入眼帘的便是人山人海。阳光下旌旆逶迤,甲兵鲜明,而最前方的,正是云天!
谢天谢地,他还没走!
场外挤满了大臣、商人和百姓,摩肩接踵长街相送。我让侍卫将马车停在离云天稍近的地方,只等他们一开路就伺机混进去。
薛十九的处世哲学就一个字:混。
上天保佑这次也能奏效。
很多年后,我还能想起这天。风很大,旗帜猎猎飞扬,云天身披黄金甲,头戴紫金盔,正坐在高大骏马上,俯视着眼前排列整齐的五万将士,容颜美如神。
我偷笑,这家伙真虚荣,都什么时候了也不忘打扮得隆重。未及多想,人群一阵骚动,紧接着,从一乘乌黑步辇里走出一个人来,竟是病中的皇帝!
两侧立即有人搀扶着他,他向云天走去,步伐慢而坚定。病痛磨人,皇帝的气色不好,但气度终是端庄贵重的,威仪堂堂,尊荣不凡。
顷刻,整装待发的将士们发出了震天的呼声。头一回身临大军出征的现场,挤在人堆里的我,被这庄严铺张的任将送行仪式逼出了泪花。
见皇帝近了,云天将骏马生生勒住,那高头大马前蹄微抬,再也动不了。他轻盈跃下,迎向皇帝。
隔得有点远,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但看情形是皇帝向云天授予印信。站在我右侧的是两个衣着贵气的人,商人模样,显是对政局有所了解,便悄声议论开了:“二殿下力撑大局,此举算是代父出征吧?”
“此役关系到天朝安危,江北的陈大人不从京师绕路,直去西北,二殿下的出师自是隆遇。”穿蓝衫的中年人的声音更低了,“若二殿下大捷回朝,就冲这平辽的荣誉与功业,储君之位也大有可能。”
个头稍矮的绛衣人不赞同:“难说。别忘了,道阻且长。”
前者通俗明了,后者我不大懂,得记着问问云天。
帅印在握,皇帝和云天说了几句什么,呈上送行酒。云天便笑了,转过身面向将士,亮一亮酒杯,一饮而尽。
刹那间,旌旗蔽空,鼓角齐鸣,将士们传喝着一壶用羊皮袋盛装的烈酒,踩着鼓点,重复高呼:“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振奋人心的场面让我受到强烈感染,云天说得对,这是我们的国家,江山如画,我也不由自主地举起拳头,跟着喊:“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烈酒三千担至军前,军歌声中,云天返身拿过近旁一名军士手中的弓箭,微眯起眼,屏息将重弓拉成满圆,搭上三枝箭,对准几十丈外的太和门,激射而出。
长箭疾风破空,射中了宫门前的三只红灯笼!
百步穿杨诶!
将军勇猛过人,欢呼顿如海潮四起,士气更为高昂:“共赴国难,退逐外敌!共赴国难,退逐外敌!”
云天总叫我意外。他手拥兵权,睥睨世间,竟有几分君临天下的气势,像个非凡的英雄。我只当他是个投机倒把、只会搞钱的绣花枕头,不想还真有两样子。便也因此弄懂了为何阵仗声威浩大了,想必是为了威慑入侵之敌和叛乱,又表明了皇朝维护民族疆域一统的决心吧。
随着云天纵马从军阵前跑过,五万将士齐声高呼不止。他扬眉一笑,抛弓翩然远去,我措手不及,慌忙让侍卫追上去。
追了几里地才靠近云天,我扯着嗓子喊:“喂——”
千军万马中,一架马车分外惹眼,将士们不住回头望我,惊疑声不绝于耳。
那人听到动静,停住了,远远地看清是我,就笑了。
那一笑,寒傲全消,我呼吸为之一滞,似乎想不起才和他吵过架。或许,是那样一双含着笑的眼睛,让我对他恼不起来吧,我暗骂自己,又色令智昏了!
侍卫赶着马,将我送至云天身侧,他端详着我,一乐。
我这才发觉,追赶他太匆忙,竟还穿着他的衣服。脸臊得通红,一想不妨将错就错,借机赖上他:“我都与子同袍了,你还不带我退逐外敌么?”
他大笑着拎住我的衣领,将我提上他的马背,损我:“那次抱你入洞房时就觉得你怪沉的,我的马是神骏,我心疼。”
我长得矮,他一只手就快能拎起我,居然还嫌我胖。他当人人都是赵飞燕啊,能在掌中起舞。
也许……他是在遗憾我不是绿袖吧,那娉婷单薄的舞娘,必然身轻如燕。
我不会骑马,上次坐在大师兄的马上就吓出了汗,这回也是,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脸色煞白。云天登时就明白了,唇角勾出一抹笑,也不避嫌,将我抱在怀中,策了一鞭,绝尘而去。
我们谁也没提起昨夜那场嘴战,装和平谁不会啊。
一路飞驰。
我怕得想嚎啕大哭,说什么鲜衣怒马,纯属扯淡。马背上的滋味别提多难捱了!屁股硌得好痛……再好的鞍也没用……
“马车呢?你为何不弄辆马车?”
风声呼啸中,他欲推我下马:“我们是在经历历史大事件,严肃时刻!薛神医大人若是想下江南游玩,就请便吧,好走不送。”
我吓得连眉毛都直跳,嗷嗷叫。他不满:“靠我近些!坐直!我骑术一流,你怕什么!”
于是五万将士都亲眼看到,他们的副统帅路大将军就连西征时,都抱着太医薛十九上战马,两人卿卿我我,共骑一乘。
烽烟滚滚,夜风带走了多少思念,又将多少八卦传遍了军营——
皇子殿下好男色,货真价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