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打仗都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但云天此役艰苦,旱灾和雪灾导致各地欠收,战事又急,他的大军只得仓促上路,带的粮食仅够撑到珲州府。
他原本算好,在此地休整时,边等云杉和户部调集的大批粮草抵达,边收集敌方情报,制订相应战术。但户部的赵亮在押送这批物资行至雁霞门时出了意外,不知从哪里冒出数以千计的灾民,将粮草哄抢一空。
赵亮等人拼死护粮,饥民却越涌越多。官兵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于理,掠夺军粮是死罪,可当场诛杀。但于情,对方均是老弱病残,又同为大夏子民,杀之不忍。两难之下,粮食被抢得一干二净。
哀鸿遍野,满目狼籍,赵亮交不了差,一横心,抹了脖子。他的部下也急红了眼,既不能回京城,又不能两手空空来珲州府,呆立在雁霞门无路可走。而云天左等右等都没见着人影,便派了槟榔去接应,才得知事态突变。
我在庭院里擦拭着大师兄的短剑,云天被人扶出来透气,众将簇拥着他,一筹莫展。没有吃的,别说打仗了,活都活不了几日。珲州府也受了灾,有钱也买不着米,俨然死城。
听闻云杉特意多备了些粮食,作为赈灾之用发放给珲州府百姓,却落了空。鸭梨一拳捶在石桌上:“赵亮这小子妇人之仁!千刀万剐也不够!”
云天愁眉深锁:“我们打仗所为何事?是保一方平安。西北的百姓是百姓,雁霞门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以杀止杀的事断然做不来,赵亮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被逼上了绝路。橙子摊开地形图,叹息道:“根据殿下的指令,赵亮一行走的是一条奇诡之路,本应……”
云天轻喟道:“是敌方掌握了情报,煽动饥民作乱,不费一兵一卒,便断了我军粮草,这一计高明。”
司马常德疾步而来:“殿下,陈启阳大军已到!”
云天的伤势未好,橙子、山竹、鸭梨和哈密瓜便随同司马常德代他去迎接,一时间,庭院又静了下来。我提着剑问:“没吃的,怎么办?”
“陈启阳那边的粮草还能撑,但也不是长久之策,惟有速战速决。”云天敛眉答道,“战争耗资太大,早点打完,省钱省力。”
“对,钱花在打架上,太不值了。”钱可以换来很多可爱的物事,用于战资太吃力不讨好了,敌人为何想不开呢?多得到一些土地又能怎样?睡觉时仍只能占据一张玛瑙床。
槟榔一双凤眼柔和安静:“殿下,属下已收到了绿袖姑娘的飞鸽传书,她将筹备粮草亲力送来。”
“不行!”云天截口道,“她身子弱,另派他人吧。”
他嗤笑我太沉,却心疼绿袖纤纤弱质,嗬,那美娇娘是他的心尖尖,醉里醒着都让他牵肠挂肚。我正要出言讽刺,槟榔已惊呼了:“好剑!”
他矜持得很,惯常是眼高于顶的架势,我的剑却让他在一瞥之下便艳羡了。嗯,大师兄使的剑,差不到哪儿去,我有数:“你个书生倒识货。”
他走上前仔细观看,脸色都变了:“是纯钧?”
“什么?”云天也动容了。
槟榔惊疑不定地瞧了瞧我,又瞧了瞧剑,难能可贵地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可否借给在下一观?”
我大大方方地递给他:“看吧。”指端触及剑身,心头一黯,大师兄赠剑那夜的情景历历在目,可我们却已人隔千里。
槟榔执剑一挥,一道彤红色的光芒在阳光下闪耀着,像陈旧的血光,而剑刃如壁立千丈的断崖般巍峨,古意幽冷。云天也侧身细看,惊问:“真是纯钧?”
瞧这二人的模样,大师兄的剑是个好宝物了,我不大关心武学,问:“那是什么?”
槟榔急了:“纯钧啊!”
云天叹:“它是越王勾践所藏的上古宝剑,相传有人花千匹骏马、三处富乡以及两座大城与他交换,被他谢绝。世人只道这是一则传说,竟真有此物?”
“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鑪,天帝装炭;太一下观,天精下之。”槟榔朗声吟哦,四字短语是现成的,省去了他分段之苦,说得挺利索。
日头雪亮,他还剑入鞘,庄重地还给我:“拿翡翠碗盛白粥,豪气!”
他是想说明珠暗投,或是我有眼无珠吧?若晓得我还拿它削过仙人掌的皮,他该作何感想?我顿觉这把剑重如千斤,它是无价之宝,大师兄却慷慨地送给了我。时至今日,方知他对我的情意有多重,尽管他不曾宣之于口。
睹物思人,我心中百味杂陈,相思之痛直教我恨不能生出双翼飞到他身边。但云豹尚未到手,我还须忍耐,纯钧已让人惊叹,大师兄念着的云豹更珍稀吧?
云天打断了我的回想:“夜明珠,你会舞剑吗?”
“会。”我心道,昨夜我和刺客交手时,你不已见过吗?
他笑:“总算有一件会做的事了。”
我的脸垮下来,恨声道:“你……”
这下他可小瞧我了,舞剑嘛,我还行,这也是拜大师兄所赐。硬拼剑术的话,我练残了也不配和他交手,师傅说过,他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捞不着跟他并肩行动、一同杀敌的机会,那就玩点花架子吧,只求他偶尔看到时,会称赞一句我身手爽利——哪怕是看着而已。
皇天不负有心人,大师兄真的称赞过。我耳根软,最爱听表扬,他一夸我就多加了把劲,挖空心思耍尽花招,舞得花团锦簇,热闹纷呈。简单地说,杀人需要技巧,非得苦练十数年不可,但姿势好看就好办多了。就像做菜,红辣椒和绿辣椒切成丝摆盘,比弄熟后的成品美,再摆到阳光下,就更美观了。
吃不吃不重要,看上去很美就行,同理可得,功夫好不好都没所谓啦,关键在造型。老七和老十一不约而同地笑我太投机,但人各有志,就让我们各有所得吧。
碧空如洗,一望无际,我舞剑给云天看。可能是错觉吧,收势的刹那,我竟看到他眼中有泪光一闪,我走近了些,却一无所见。他闲闲地往树干一靠,鼓掌赞许:“小奸妃,你越发让我喜出望外了。”
槟榔不知几时已离开了,皇子殿下难得夸我一次,却没人见证。又不是情话,犯得着避人耳目吗?可叹损我时却当着大家的面,真郁闷。
我拉长了脸:“在你眼里,舞剑是我惟一所长吗?我又不是你老婆,你犯不着自谦,到处说‘拙荆厨艺粗鄙,招待不周’这类鬼话。”
联想到昨晚他责备我添乱,我越说越生气:“我又不是你老婆,凭什么被你挖苦?你要以我为傲,就像我人前人后都夸你长得帅。”
阳光如金,树下的人微微笑着,声调向上扬,轻快地问:“口口声声老婆老婆的,小奸妃,你是在向我提亲吗?”
“你……”我被他噎住,“我好几顿没吃上饭了,都快饿死了,你还有闲情说笑?”
他学我的腔调:“还不许我缓和缓和气氛么?”
我颤声问:“昏迷中你也能听见我说的话?”
“意识是有的,但混混沌沌。”他哀怨道,“你重复了两遍‘我又不是你老婆’,可见你内心很介意没有名分的。这个好说,我明天就修书一封,恳请父皇成全。”
坊间八卦有云,皇族讨老婆时,自身是做不了主的,他们讲究门当户对,强强联姻,想不到叛逆的云天也不例外。我鄙视他:“你老爹若不成全呢?”他和绿袖的血泪史是前车之鉴,民女想嫁他无异是跳火坑。
他的眼睛更亮了,挺直了背:“哇,我刚活过来,就和你谈婚论嫁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真是句至理名言!我这就去找槟榔给我写幅字,裱起来挂墙上。”
战斗就要打响,他却胡言乱语疯疯癫癫,减压手段还真别致。我打击他:“你的红粉知己一堆堆一簇簇,人又轻浮,谁敢嫁你?”
他抗打压能力奇强,不愧是从深宫里成长起来的:“你敢嫁,我就敢娶。你不嫁,我也敢强娶。我这种人,何尝把礼法放在眼里?”
“我才不嫁你呢。”嫁皇族多惨啊,他们乐于讨一堆老婆,看着她们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好端端的人,全都成了笼中促织,这不是自讨苦吃吗?上窜下跳出尽百宝,也就攒个卖苦力的钱,最多房子住得大点。
先前我也以为皇帝家的日子很光鲜,深入虎穴才看出他们是打肿脸充胖子,靠衣衫亮丽撑着门面,其实啊,还得靠皇子出去捞钱。
我以我血荐轩辕,薛十九在此奉劝各姐妹,豪门梦随便做一做,过把瘾就行,千万别动真格,富人家嘛,家大业大开销也大,分到手里也没几个钱,嫁不得,嫁不得。
他静了半刻,半垂着脸,轻声问:“你为何会喜欢你的大师兄?”
嘿嘿,你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吗?嘿嘿嘿,我知道你想。谈到莫念远我就活了,手舞足蹈地忆起那个遥远的雪夜,他骑一匹乌黑神骏停在我面前,扬鞭勒马的样子,让我错觉是天神驾到,于是沦陷了。
云天听得专注,末了却刻薄了一句:“啧啧,哪个少女不怀春。”
“你嘴巴太坏了,不大气。”
他浓眉一轩:“我本是草民一个,小人物,要大气做什么。”
他若是草民,天下就没有刁民了。我摸了摸腰间的剑,心里一甜,战争结束后,我就带着云豹刀去找大师兄,我要对他说,走得再远,我也想着他,忘不了,也不想忘。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不介意千山万水蹈海独行,也不惧怕千年万载焚心苦恋。
守住一个承诺,我可以安然地过一百年。哪怕没有承诺也不要紧,我总在的。大师兄,我总是在的。我想得入神,云天喊了我几声我都没听见,他便推了我一下,我猛抬头,他看着我的眼睛,静静问:“你的大师兄喜欢你吗?”
离得近,他的瞳仁漆黑,清晰地映出我的脸,我盯住那个小小的影象,把头扭向一边,小声道:“不知道,他没说过,我也没问过他。但那有什么打紧?”
那一晚,那一吻,余味犹存。他握过的剑,他手把手教过的招式,余温还在,但他不曾对我说过什么,我也就不敢相信什么。
我是个运气很坏的人啊,我很知道。太美好的东西,我拿什么和它匹配?幸福过于盛大,那必将是幻觉一场,我承不住的。我分析过,死去的老五比我美,比我聪慧,武功又好,大师兄都拒绝了,我懒,财迷,又懵懂,武功还不怎么样,没道理让他为我钟情。
我是个很笨很笨的笨蛋,非要别人亲口对我说不可,还得一遍遍地强调,我才敢信。他没说过,我便不能幻想。但他喜不喜欢我,有什么打紧呢,能见着就够了,这一生完结了,还有来生,还有永世,时间多的是。
生若不能与他同行,那就在黄泉路上走一走吧。是人就会死,我和他终究殊途同归,大不了我先死,等他到来,朝他笑一笑,跟他说声,嗨,我等你很久啦,这儿我熟,我带你四处逛逛。当向导没人比我更适合,我知道最好吃的东西在何方,最好玩的去处是哪里,我还会埋几坛梨花白,几十年下来,滋味一定极好。
活着,我爱着他,死了,我还爱着他。这很简单,比不爱他简单。
我撑住额,竟没发觉脸颊已湿热成灾,原是抑制不住,滴下泪来。云天徐徐伸出手,为我揩去泪,我缩了缩,他的手便停在我肩上,略略一笑:“明日就要打仗了,赢了我就带你去兰溪乡,那儿有家小饭庄,我想吃它家的糯米饭,是浸了卤肉汁的,香喷喷……”
阳光在他背后,开出雪亮的花。我摇着头想,路大将军真幼稚,满脑袋就想着吃吃喝喝……
可是,我也很饿了……
大战前夜,草木皆兵,月亮圆得像个阴谋。
陈主帅和路副帅胜利会师,两手一握就谈革命去了,副将们也都来参见高级官员了,这场面可比销金窟的例会庄严多了。
我们是小生意,他们是大战役,隔行如隔山,我不听了,出来透透气,对着苍天拜拜佛。这仗很不好打,我们长途奔袭,他们以逸待劳;我们快没吃的了,他们住得近,随时都能回家吃饭;他们的骑兵很厉害,我们的骑兵人少经验也不多;最后一点,他们有三十万大军,我们才十五万,哦,号称了二十万。
再怎么兵不厌诈,浮夸作风,敌军也得有二十万人吧,还是比我们多。我越想越心慌,这比我偷云豹刀还难啊,我偷不着就跑,再找机会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一开战就会死人啊,死了就没了,一锤定音,长睡不醒,再没翻身的可能了。呜呼,可怜的云天,不,可怜的军人们。
我把各路菩萨神仙金刚罗汉都求了一圈,他们还没散会,那就练练武吧,大师兄嘱托过的,我基础不牢,空花翻要勤于练习。
再拿着剑我就谨小慎微了,云天和槟榔都眼馋的纯钧我哪能不珍而重之?一开始我还有些生疏,渐渐地就放开了手脚,连自己都能感到连步履都轻捷些了。名剑配绝招,上乘的东西能提升人,大师兄的话语又回荡在耳边,我心头酸涩,思念纷乱而来,不可断绝。
那一日,若听他的劝,留在销金窟,是否就有胆问问他,对我的心意呢?他赠剑授功让我感念,但疼爱和爱是有区别的,仅凭我作为小师妹的身份,他亦会做到这些。他疼爱我,我很清楚,可他爱我吗?像我爱他一样?
他什么都没说过。
可我们有过亲吻。
……但亲吻真的能说明什么吗?我和云天也吻过,可我们分头另有所爱。那位司马大人是个明理的人,昨晚就送来了几样礼物,说是我救活了皇子殿下,替他免了灾。我心痒难耐,很想据为己有,但这无疑犯了云天的忌。
迟疑间,司马大人又说,殿下若有个三长两短,他连命都保不住,对我私下答谢也是应该的。我一想也是,就收下了,但回屋越想越怕,就去找云天招了。我这个人很孬,有贼心没贼胆,连我自己都唾弃不已。
云天并没多说,只让我把礼物拿给他过目。然后他从中挑了一面铜镜,递给了鸭梨:“这件送给绿袖吧,她会喜欢。”
我怒了,司马大人说得很清楚:“薛太医,区区薄礼,聊表谢意……”他凭什么拿我的所有物转赠旁人?我想去抢,“这是我的!还我!”
云天竟也没和我争,只道:“等回宫了,我折现给你。”
那也好,古董只能当摆设,兜售太费劲,不如元宝用途广。我转怒为喜,问:“那是多少银子?”
“这是西汉时期的草叶纹镜,价值不菲。”他笑,“绿袖喜欢收藏这些东西,送她合适。”
鸭梨很听话,小心地捧着它走了。我咂巴着嘴,有点舍不得。这面镜子样子挺丑又很旧,但刻于纽座处的铭文倒惹人喜爱,写的是“日有熹,宜酒食,长富贵,乐无事。”他选了铜镜赠美人,大抵也看中了这行字吧,很美的誓言,很美的日子。
我本是想送给老十一的,但谁叫云天是我的主子呢。先前总嫌他对绿袖爱得有所保留,不愿为她放弃皇族尊严,但一路上他收到绿袖的情信总会愁绪百结,发很久的呆,碰到可心的物事也会想着留给她,他对她,还算用情颇深。
我的生命中,也曾经有人视我为珍宝,去到再远,也会给我捎回礼物……可我竟生生地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局面……
心绪嘈杂,招术却纹丝不乱,我已记不清我练了多少遍了,但他的样子,他对我说过的话,像刻在心底,睁眼闭耳,都在,一直都在。
我竟是这样地想着他……
最欢喜,最悲伤,最沉痛,最不安,最平静……这所有的时刻,都在想着他,想和他说着话,把头靠在他肩上;想看他在庭前练剑;想端一碗热腾腾的元宵给他,听他说起那一年的烟花……
从很早的时候起,我就爱了他,如果那是爱。
如果那不是爱,也是一些从未给过别人的情意,任何人,我都没有给过,只有他。
剑光清寒,我又在想他了……我后悔了吗?我不该离他千里万里的,虽然是为着云豹。
见了再多新鲜的人和事,再苍茫的山水风光,再深邃的人世冷暖又如何,我都只想和他说,只想有他陪在身旁,听我说。他说我内心有惊马,可如果前行的路上没有他,这匹野马不听话,它横冲直撞,自行掉头,要和流星一道踏上归途。
也许还有别的途径能弄到云豹,我该先回家一趟……我是在后悔吧?我怎么能让自己离他这么远!
我后悔了。我想见到他,一刻都等不及,都不想耽搁。我要回家去,骑一匹快马,连夜动身,不管不顾奔向他。
再不管不顾,一头扎进他怀里。他推开我,我也要抱住他,像从未抱过人那样,抱住他。
檐角下响起一声清咳,打断了我的沉思。一人青衫淡净,缓步走来,月光下,他目光疏落,尚算有礼。
是槟榔。许是我治好了云天,水果们对我虽称不上友好,较之从前倒和善了些,连这冷淡自持的艺术家也不那么少言寡语了,多了几分人味。
云天说他是不善言辞,我看他是另有用意,连寒暄都别出心裁,闷闷道:“你是男人。”
“啊?”这没头没脑的话语险些让我露馅,赶紧圆谎,“啊,是啊。”
他第二句话是:“你挺笨的。”
“啊?”他是来打架的?我摸着剑,不怕了。打就打,我跟刺客都胶着了几十招,他个书生,不是我的对手。
艺术家这是疯了吗,第三句话来了:“你贪财。”
我嗅了嗅,没闻到酒气,他眼眸炯炯有神,直盯着我的脸,也不像喝醉了啊。
没喝醉你找什么茬呢?你同伙都在开会,没人救你。就算云天来了,他也未必向着你,就冲他和他哥的关系,我也晓得他是个讨厌内部分裂的人,极有可能两不相帮,把你我拖出去军法处置,各打五十大板。
我怕痛,但你的身板也不结实。这场斗殴的结果将是,你被我打了一顿,再被板子打了一顿,而我只被打了一顿,二比一,你亏了。
损人八百,自损一千。你不是个生意人吗,这种蚀本买卖也做?
除非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可你和我有这等血海深仇吗?死了都要恨?我不就让你买了点白粥和草药吗?这就伤害了你的自尊了?那你一上来就讨伐我,我就没个自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学无术也明白事理,你算什么读书人?战争一触即发,我提了提剑,微弓起腰,抢占率先出招的主动权。
他的第四句话应运而生:“你欺软怕硬。”
我本来就长得矮,几顶大帽子重重地往头上一扣,我便渺小得低入了尘埃。他却再接再厉:“你没殿下好看。”
我再不爱听也没法否认,可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被你这样一一数落和批斗?
夜凉如水,连环杀手甩出最狠的一句:“你也没绿袖姑娘好看。”
好了!我该出击了!他要是一张口就祭出这句撒手锏,我何至于自取其辱地听了这么久?我提剑,恶毒地问:“你对人的鉴赏和审美有待提高,还没找着相好的吧?”有才有钱还有貌,却落得无人要,他跟他主子一样,有性格缺陷。什么样的元帅带什么样的兵,他们一丘之貉满门忠烈。
夸一个女人才高八斗,冰雪聪明,贤良淑德,都不如夸她貌美如花,不论她十四岁还是四十岁,不论她美不美。销金窟的女人多,从十九岁的老十一到四十六岁的师娘,有没有自知之明,都爱听,是不是真的也不要紧,都爱听。
赞美不费吹灰之力,女人好容易哄的,为什么那么多男人都不知道?夸女人时,请尽情地睁着眼睛说瞎话吧!跟虚伪无关,这叫与人为善,是美德。
有多销魂就有多伤人,损一个女人,最毒的也是这招,双刃剑。捧一个踩一个更是毒中之毒,槟榔犯了大忌,他死定了。我奸笑着拔剑,飞掠,一气呵成——
对手不避不闪,清清淡淡地立在原地,像棵千年老树,风来雨往他自不动,连眉毛都不抬。我的剑生生停在他的心口,却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
我杀气腾腾,他雍容有度,我权衡了半天,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太不光彩了,一横心,收回凶器。
以强凌弱,胜之不武,非侠女所为,再说我也没想真要杀他,既然没吓住他,那就舌战儒生吧。喔,舌战一个说话很费劲的人,我有绝对优势。
都怪我见识短浅,活了快十五年了,就没见过长了一张好人脸的人却阴毒如斯。论刻薄,他不如云天,但我不怵云天,反唇相讥便是,纵不能凯歌高奏,也不会一败涂地,我们的对战多以互有伤亡,握手言和告终。
槟榔连铺垫都没,干巴巴地骂着人,我都被他弄傻了,张口结舌地听着,懵了半天才想到要还口。你来闹事就投入点啊!言语连珠炮,气势飓风暴,再配合情绪,表情和举止,我一定奉陪!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总有一些人不按常理,用你意想不到,闻所未闻的方式镇压了你。起先,你以为他来找你聊天,然后,你觉得他在开玩笑,最后,你听出来了,他是来骂你的。而这时你才意识到,你已经被迫地听了一大通批评,昏头转向丢了第一局。
我要扳回来!变被动为主动,拨乱反正:“首先,你说得对,我现在是男人;其次,我是很笨,反应很慢,所以被你几棒子打懵了才记得该报仇;再次,我是爱钱,但按劳取酬天经地义……”邪恶地逼近他,“莫非你认为,皇子殿下的命不值钱?”
我虽慢热但耐力好,能打持久战:“欺软怕硬?这说明我有大局观,认得清形势,做人有分寸,讲原则,有所为有所不为。”再摸着自己的下巴,嘿嘿一笑,“相貌嘛见仁见智,美也好,丑也罢,我都活得挺带劲,不比你的殿下和姑娘糟。”
皎洁月光明晃晃地落在艺术家的肩上,他不言不语不动,我趁热打铁,再下一城:“我认识薛十九比你认识她时间长得多,她的缺点我最知道,干脆爽快点,知无不言吧:我罗嗦,虚荣,气量小,花痴,不检点,矫情,认死理,不思进取,碌碌无为……我的优点比芝麻绿豆还小,就一条,心地善良——却只会帮倒忙。”
他是斯文人,我就以无赖嘴脸对之。只有坏人才代表了自由和力量!偶尔心血来潮无事献个殷勤,就会给人惊喜,先惊后喜。
比如说,大善人的前半生都是大坏人,曾经丧尽天良坏事做绝,他的钱都流淌着肮脏的血,但人们却管他叫慈善家,对他微不足道的义举善行歌功颂德。
坏变好,是脱胎换骨,金不换;好变坏,是晚节不保,大浑蛋。我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体谅他说话慢,却落了个被他骂得狗血喷头的结局,做好人不合算,真悲催啊!
我忘我地置身战争中,思想的火花乱坠,槟榔却误打误撞迎合了我,缓缓道:“你医术高。”
咦?是在夸我?想必他在空白期里组织语言去了,顺便给长句分了段,我喜上眉梢,耐着性子听。
欲扬先抑太漫长,但人们通常会对改邪归正的举动给予鼓励和宽容,我也是。当一朵乌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又飘远了后,他添了一把火:“武功比想象的高。”
嗯,他在陈述事实。我舞剑时,他看了片刻吧?空花翻是本门绝技,能震慑看客不足为奇,我再勤奋点,会让他对我的看法有改观的。我要一雪草原前耻!
然而,从一个说话有障碍的人口中听到表扬太辛苦了,他只能说几字短语,一句话要掰三段说,我等得快睡着了他才道:“你和殿下很像。”
这句听着不像是优点,加两个字“长得”很像才是。但他才诋毁过我的相貌,说的是性子吧?可云天此人没个正形,我才不要和他很像。
渐入佳境,我还想听,但艺术家竟转身就走,背影淡如薄暮。
啊?坏话一箩筐,才两句半好听的?这不相当于给我六巴掌,再在我垂死的身体旁,丢下一颗糖嘛。我还没摆好架势就输了,也太窝囊了吧?我去扯他的袖子:“别走!”
书生槟榔是个威武不能屈的人,我拿剑指着他都无惧色,对我的拉扯置若罔闻,不挣脱,但也不说话。我急了:“这就走了?”
我可不能成了吊睛白额大老虎,连百兽之王的威风都没抖出来,就被武松朴实无华的拳头一拳又一拳擂死了。日后有人送吊唁回销金窟,大师兄问:“小师妹怎么死的?”
答曰:“擂死的!”
不成,强攻对强攻,好戏登台,刺激满怀。要死也得死个火光四溅!我扯着他的袖子不放手:“把人教训了一顿就走?暴君啊!”
想走不能走才最寂寞,艺术家苦恼了:“我是来说话的,不是来和你说话的。”
道可道,非常道,我咂摸了两遍才懂:“你对我不满大可对着月亮说!”何必当我的面说呢,太得罪人了吧?我也是人,我也有自尊的好不好?
“……月亮没有耳朵。”
他在讲童话,我以神话对之:“月亮上住着嫦娥,她有。”
“……不关她事。”
战争又陷入冷场,冲锋的号子变作了离歌飘荡。当云天出现时,他看到了无比诡异纠缠的一幕:他的医师和他的搞钱能手混成一团,一个欲走还留,一个欲说还休。
杨柳岸,晓风残月,古往今来,有多少情侣在明月夜依依话别,难舍难离,其实不想走,其实我不丑……
随后出没的水果跟班一族震惊地停住了脚步,互相丢了个眼色,果断地抛弃了三角恋成员们,迅速离场。
云天阴沉着脸,锐目如电,在我身上绕了圈,停在我拉着槟榔的手上,声如寒冰:“薛神医对老本行倒是一往情深。”
他在挖苦我是贼,一日为贼就终生为贼么?被揭了老底,我恼羞成怒:“逢场作戏的新欢而已。”
为什么被欺负了的,还要被质问呢?我本以为这一路行来,患难相携,出生入死,他对我也有着自家人的情意,谁料这一眼,竟仍当我是外人。
一有状况就拿我开刀,教训我而护着旁人。槟榔是你的亲信,那么我呢?我呢?连别人送给我的礼物,都被你索要了去,转送你的心上人,我在你心里,可真不值分文啊。
皇子殿下笑眉如天上初弦,话语却如尖刀刺骨:“打家劫舍,窃玉偷香,薛神医,你胃口不小。”
你这小肚鸡肠的男人!
我本以为……
我还以为……
我竟以为……
我以为我不同于别人,我以为你会对我有所不同。
原来,所谓不同,是不如。
我是绿袖,你舍得这样待我?你是大师兄,你忍心这样待我?
你的生命中,有取有舍,有主有次,而我就是那个“舍”和“次”。我怔怔地看着怒发冲冠的他,从未有过的失落和委屈突然间一起涌上来,心底狠狠一痛,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情事总归不公平,我是破落户,但绿袖坐拥广厦千万间。我松开抓住槟榔的手,摇摇晃晃地向房间走。他前日那句“未奉行军令,擅自杀敌,等着军法处置吧”,像惊雷,一再在我头顶轰隆隆地炸开,炸开。
我想要一个不问原由,只一心维护我的人。我不知道大师兄会不会这样待我,但尊贵的皇子殿下是不会了,偏袒意味着目无法纪,但他拿军纪压过我,而且也许将来他说的话会是王法。当皇帝要大公无私,他不会对我偏心。
他不会。他不可能。
大师兄却是我的可能。我要骑一匹快马,奔向我的可能,我要去问他,清清楚楚地问:“在你心里,什么最重?”
老七说,别人对我们不好,是本分。但爱人是不同的。云天说我不配做女一号,但在我自己的人生里,我就是至尊红颜!哪怕一个优点都找不着,男人都得爱我,对我好,以我为重,必须的。
因为,我也会这样待他啊。
我说过,我对自家人有敝帚自珍的情意,不分是非地袒护。如果你和王法对着来,我就和你一起,与全天下为敌。
帮亲不帮疏,帮亲不帮理,这才是我的准则。它不高尚,但圣人从不是我的目标。束缚太多,圣人们一定活得郁郁寡欢,可我应付不了太沉重复杂的人生,只想尽量简单快乐。
我见了一回世面,我该走了。
一刻也不想多呆,我转身向马厩走去,去挑一匹高头大马,星夜驰骋,我要回家。
大师兄,今夜我不关心战争,我想回家。
才奔出几步,忽觉一阵柔风拂过,有人凌空而来,翩然落在我身旁,手搭在我臂上,手掌慢慢收紧,又是一句冷冷的问话:“哪里去?”
我不想看到他,目不斜视,平静地说:“回家。”
那人箍在我右臂的手收得更紧,顿了一顿,讽道:“你会骑马?”
他肩头有伤,力道不如前,我深深深呼吸,抑止怒意,挣脱他,眼也不眨地应:“我有钱,雇得起马车。”
他管我用什么交通工具。不会骑马就寸步难行?笑话。那么大的夜明珠,买得起五驾马车和六个马夫。
“喔,那两个鸽子蛋。”他面无表情地斜睨我,“你走不了。”
想留未必留得下,要走一定走得了。他试着拉我的手,我甩开,不卑不亢地驳回去:“我走定了。”
他交握的双手一颤,一双眼看住我,哑声道:“小奸妃,我绝不放你走。”
皇子就能为所欲为吗?我顿生怒意,反手一挑,纯钧直指他的心窝。有些时候,王法不见得有剑法管用,他会明白。
他一惊,眯了起眼,唇际带了些笑:“你想杀我?”
“我杀不了你,你武功比我好,手下又高手如云。”我面不改色,静静握住剑柄,瞥着他,“我是想告诉你,我想走的决心。”
两下里目光对视,眼前人黑眸如玉,仍是犀利的美貌。他的目光转向纯钧:“是你的大师兄送的吧?”
月色秀雅,照见了他鬓边的一缕白,我暗惊,本能地想拔去它。他昏睡那夜,我瞧得仔细,他黑发如夜。
苦战在即,年轻的将军一夜愁白了头发。我望着那一抹白,抑住蠢蠢欲动的手指,抽回剑,慢腾腾地入鞘:“明日就出征了,你早睡。”
他的手握成拳头,松开,再握成拳头:“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粮草和劲敌两块巨石压着他,十九岁的皇子殿下已有了白发,我看着他,心底喟叹。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外战要紧,不和他内斗了,再说我全身乏力,吵不动架了:“不是离开你,是离开这里。不过,时候不早了,我明日再动身。”
“我也想离开这里,但不是这时。”他抬起我的脸,两眼瞬也不瞬地紧盯住我,眸光幽深,“你想来就来,要走便走,那今后我夫纲何振?休想!”
与他只有咫尺之隔,近得连睫毛的闪动都清晰可辨。我只觉口干舌燥得厉害,不忍再凝目细瞧,扭头就走:“殿下,当我策马归去,你将凯旋归来。”
夜深了,槟榔早消失不见。我提着剑忿忿然,这人莫名其妙地跑来骂了我,又连累我被云天骂,我得翻翻黄历去,看看这几天是否跟我的八字不对盘。
……可是雪地里的弃儿,哪知道自己的八字呢?师娘说,翻遍了我的襁褓都找不着纸片,我真正的生辰已不可考,但大师兄坚持说,是十一月初六,我乐意相信这个说法,
四岁那年的这一天,我坐在门槛上看雪,既而看到了他。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天神下马,披一身夜气,挟半斛风霜,走向我。
一只棕色的大头靴子,从这一刻起生而为人,具有了人的思维和……情感。那时天地尚清,我还是个不识忧伤,情窦未开的孩童,但我开始渴望见到他,每天都能见到他。
我的大师兄,是我梦寐以求的那个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他比五彩缤纷的糖果、白色的薄衫,以及天高云淡的自在生涯等一切我所渴慕的物事,都更持久,更悠长,也更……难得。
是我太想念大师兄了吧,人晕晕乎乎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似乎听到风把谁的声音破碎地送来,对不起,你拉着他,我就气昏了头……
如果不是梦,如果没有醉,我怎会感到虚渺的眩晕,听到不切实际的话语?可我不能回头,我怕回头只看到镜花水月一场空。我不能再让自己会错意,再一次陷入无地自容。我得走,一直走,再大的风,我也要走。
旷野之上,黄梁梦中,谁将红烛高照,引诱着门外徘徊的风?谁在对谁说着言不由衷?谁执战剑劈开夜空?谁将离去,似天地一孤鸿?
谁的心在钝痛?谁的泪流得正凶?
谁是谁的情有独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