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腹内,每隔一段路,角落里就有一盏微弱小灯引导客人以免迷路。迟溪在鬼市上转了一圈,没有引起她注意的人,也没探听道河涧璧的线索。
她在帽兜下情绪有几分低落。
正要原路返回万椿山庄的摊位上去,脚步一顿,将身形隐在了黑暗中。
迎面而来的是两个貌美的提灯丫头,当中那个细高挑的就是将她踹到悬崖下的女子,迟溪暗自磨了磨牙。
“娘娘别不是又看上万椿山庄的人了吧。独独给他送酒,人家还不给好脸子。”
“哪儿能啊,土财主罢了。你见着贵宾有安排在这儿的?都在遣春洞呢,那边儿也快开席了。”
“是呢。娘娘都没亲自招待他。”
“可莫要说了,我去取麻山酒,你传菜时手脚麻利些。”
“冯先生是海量,你要人多搬几坛酒过来。”
麻山酒是大随边境处广为流传的烈酒,在姜国也是广为人喜爱。
两个女子在山洞分叉处分开,迟溪跟着当中一个向前,未避免对方起疑,没敢跟得太紧。那女子很是机警,路上时而快时而慢,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出了山洞,来到一所宅院前,女子跟守卫打了声招呼,端着酒走了进去。
原来遣春洞不是个洞,是山间的一处两进的宅子。
宅子守卫森严,正门有几人来回巡视。取酒的女子抱着两坛酒刚走出洞口,脚下一个趔趄,酒坛摔碎在地上,她轻呼一声。
宅子里的守卫听到动静,伸着脖子看。
角落里的灯盏摔碎在酒坛上,火焰噌地腾起,将洞口都照亮了。
宅子里的几个守卫骂骂咧咧,赶过来扑火。
“你是找死吗?娘娘和贵客马上就到了!”
“快整理好!”
守卫手忙脚乱,迟溪已翻过了院墙。二楼的厅内正布菜,通往卧房的路上放着一架福禄寿的巨大屏风,卧房里黑着灯。她由窗子进入,隐藏在屏风后,留意着布菜的丫头徐徐后退。
后退时不知踩到什么东西,整个人突然往后仰倒,却倒在一人怀抱里。
那人从后面揽着她的腰,贴在她耳边道:“踩我脚了,慌什么。”
霍勋将她扶正,好整以暇地打量她,迟溪拍了拍胸口,坦坦荡荡地与他对视。
两人同时用一种“不愧是你”的眼神瞧着对方。
不过就是一刻钟前,两人在山洞里信誓旦旦:一定会在摊位前汇合,一定不抛弃对方,一定要多给彼此一份信任,此时两人就像是没这件一样。
门帘是束着的,遮挡身材高大的霍勋本已局促,迟溪再挤过来两人只能将就着。
那也没办法,这屋子里没有藏身的备选项。
院子里有笑谈声传来,门被推开了。屋内进来了三人,一个富态的矮胖子,一个不起眼的瘦高个儿,还有三十岁左右的丰腴女子。
那女子说不上多美,只是见了她就无法挪开眼神,迟溪一直盯着她,想瞧瞧这鬼市娘娘到底美在哪里,她自己都挪不开眼。
“你们男人啊,眼里除了权势地位,就是钱,真是无趣。”她声音柔媚轻软,异常好听。
胖子笑道:“欸!此话差异。外头这些宾客,怕是有一半都是冲着你来的吧?再厉害的男人在你这儿,还不是被你拿捏的乖顺听话。”
“冯将军就别在远客面前取笑我了,您回湄洲祭祖都小半个月了,都没想着上山,可见这位姜先生的面子最大。”她起身给两人添酒,把话引到被晾在一边的瘦高个儿身上。
那人笑道:“得见冯将军一面,实在是不易。”
胖子板着脸道:“我这个人,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现在两国局势紧张,我与阁下会面,可是冒了巨大的风险。”
对方道:“我跨越边境深入大随,已经能显示出我家公子的诚意了吧?我们只是个异国商人,您大可不必如此防备,我们只为求财。”
鬼市娘娘附耳跟胖子说了什么,他沉吟片刻,犹豫道:“要扩大互市的规模?过于冒险了。你们姜国人做事不留余地,不说别的,守备太监的下场,那就是前车之鉴。”
他饮酒道:“守备太监备受皇恩,在兰溪府经营了那么多年,与你们沾上边儿,到头来什么下场?他那个三夫人是你们的人吧?一人一杯毒酒,阖府死的干干净净,连只狗都没逃掉。”
全都死了?迟溪觉得不对劲了。守备太监府的公子没逃出来?那身边这个大活人呢?
她过于震惊,盯着他的灼灼眼神很是扰人,霍勋侧头看她。
他、他应该不是守备太监府的二公子,那、那他是谁?
三夫人是姜国细作!!细想当晚一切,现在觉得有些不对劲,三夫人明显是被人挟制,那些婆子丫头各个身手不凡,他是去处置细作的?怪不得龙武卫的人不袭击他……难不成他是安插在守备太监府的内应?掌院的人?
啊!整个人突然觉得不好了。
迟溪脑子像是被一刀砍成了两半。这下子变成无头公案了,她似乎无意间犯了个大错,她把他砸失忆了!或许,无意间还搞砸了什么正事!
让她稍感安慰的是,此事除了她没别人知道。
不能慌,不能虚。她眼神变得有些飘,强自镇定,强颜欢笑。
这么一想,很多事情便突然变通透了。
掌院优待他,破格允许他入学,连看他的眼神都带着长辈对后辈的期许,那种重视与爱护可不是看弟子的眼神……突然间一个念头闪现出来,她身子一绷。
他该不会是掌院的私生子吧?将他放在丁字班历练,等履历好看了,一路扶持提携,把他送进官场中去?
霍勋不懂她为何如此激动,在她腰上虚扶了一把,心中也在思忖:原来兰溪府除了他还有其他细作,这守备太监与自己有关系?
瘦子又继续道:“冯将军多虑了。你我虽属不同国度,你有你的职责,我家公子又岂会让您做背叛母国的事?我们公子是商人,在商言商,只想做生意。雁荡堡的互市只要继续开,我家公子赚的钱便有三分是您的。”
胖子犹豫了下道:“你们每年总有些人总会越过互市,往其他地方迁移。”
瘦子哀叹道:“我姜国民生凋敝,百姓向往富庶安定,这是他们自发的行为。这也没什么不好,四爷不是就拿这些人充过人头?您此次回来祭祖,筹措粮草,正好可以看看我家公子的诚意。”
正说着,外面突然有人来报,小路上暗中设置的路障被人破坏了。
胖子一听突然起身:“不好,有人潜进来了。”
正说着,霍勋出手将屋内的灯灭了。胖子反应极快,黑暗中抽了剑向两人藏身之处。
灭了灯,霍勋带着迟溪扑出来,腰间弯刀架住了对方的剑,迟溪趁机向屋后掠去。
还未等跳出去,箭矢如雨,都是军中的硬弓,她回撤不急,便觉腰上一紧,被霍勋扯了窗纱拖了回来。
屋外鬼市娘娘正厉声叫人,屋内刀剑相撞,霍勋以一敌二还要护着个拖后腿的。
远处红光闪烁,照亮个半个山谷,有人急急奔来喊道:“娘娘,大事不好,千红窟失火了。”
“娘娘,百鬼林烧着了!”
鬼市娘娘愣了愣,操着土话骂起来:“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灭火。别管其他,先去千红窟!”
山贼不是官军,调度派遣的灵活度差了些,让霍勋两人逃了出来。
不妙的是,刚跑出来没多久,开始下雨了。
霍勋看了看远处的火光,雨越落越急,两人的衣服很快湿透了。
鸣音锣一响,山贼已经开始一间间排查客人们的房间了。
不能回房,也不能去鬼市。
迟溪上气不接下气道:“去汤池。”
她此时方明白,不管多善于应变,多机灵,若想活命还是需要绝对的实力。
半山腰有几处温泉,挖了几处简陋池子,每个池子上方搭了茅草亭子,为了招待上山的宾客,亭子四周设了低垂的纱幔。
此刻夜已过半,水边无人,两人刚跳进去,便见一线火把从山上下来。
山贼开始搜人了!
温泉水刚刚漫过腰际,霍勋解开衣服扔到岸上,赤着上身将她拉近怀里,以掌扶着她的后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他闭着眼,闲适地靠着石头,一条手臂搭在岸边。
“唱支曲儿听。”
她脸被水汽熏得微红,双眸明灿,目光避开他的身体,落在托盘上空了的酒杯上。
眼见着山贼由山上下来,要拐去客人们居住的宅院了。她舒了口气,平缓呼吸,开始哼唱。
这支曲子便是她在高台上跳舞时的那支,只有清丽柔婉的调调,没有词,她嗓音尾音总带着股绵软,像是在人耳畔呵气,旖旎深情的小调被她一哼,完全没了靡靡之意。
霍勋眸色暗沉,闭上眼一条手臂在岸上和着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