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绵,街上的人不多,霍勋一眼便瞧见了她。
她没打伞,心事重重地走着。今日她穿了身嫩青色的裙衫,清雅绝俗,在霍勋眼里,街上其他东西都失去了颜色,只余她那抹嫩青。
迟溪并不知道有人盯着她,也不知道身后有人跟踪。
霍勋瞥到那鬼鬼祟祟跟踪她的两人,表情便有些骇人了。
他站起身,盯着那两人吩咐了一翻,黄铺的掌柜连连点头。
半盏茶的光景。
后院,霍勋撑着伞看着被抓进来的两个男人,伞面上的雨水珠子一般滑落。
他淡声问:“为什么跟着她?”
“没有没有。”两人连声否认。
霍勋脸一沉,掌柜的上前抡起肉掌,几个嘴巴把两人打懵了。
“饶命饶命。”
“不敢了。”
两人不是什么地痞流氓,只是寻常大户人家的长工,哪见过这个,蹲在地上畏畏缩缩地看着气度雍容的男子。
“我说!我不是没有恶意,什么都没做的。之所以跟踪那个姑娘,是因她是我们府上未过门的少夫人。”
“我我,我也是!那是我们少夫人。”
霍勋心里拧了一下,“你们是一个府上的?”
两人看了对方一眼,摇头,根本不认识。
掌柜的上前又是一顿嘴巴子,“都给我老实点儿!说实话!一个姑娘,会是你们两家的少夫人?”
两人哀嚎道:“是啊!都是她家里人给定下的。”
霍勋眉头一动,两人一哆嗦,赶紧解释。
“我们公子欠了她家里长辈一个人情,对方要求公子娶这位姑娘,以偿还恩情。”
“我们也是,我家公子本来都有家室了,想着抬她入府做平妻,就是因为受人之托。我们送了几次信去兰溪武学,这姑娘都不肯见人。这也是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
家里长辈?霍勋拧眉,她哪儿还有什么长辈?胡言乱语。
两个家丁运气太差,招了这无妄之灾。
迟芳菲估计也没料想到,她“托孤”的几个朋友办事如此的不靠谱,竟然撞在了霍勋手里。
当年她托了几个家室不错的朋友,半是托孤半是要挟,想要对方娶自己的妹妹。河涧璧牵扯重大,她怕自己若是获罪,会连累到小妹,若是她早早出嫁,成了她夫家的人,便跟这件事扯不上干系了。
当初被她“托孤”的人全都拒绝了,等她获罪失踪了,对方又觉得对不起她,打算为了承诺硬着头皮娶迟溪。谁想到,几个人连这都能想到一起去。
“不准再打她的主意。”
“是是!不敢了。”
午后,雨停了,远处群山苍翠雨滴。
茶社里茶香四溢,掌院正修剪他的盆栽,剪刀咔嚓咔嚓剪枝。
“眉眉啊,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啊。武学招新那日,他的身份公验你不是也见过?写得明明白白的。你若是不信,去让汪司学再将公验拿出来给你看。”
掌院不知道她今日是怎么了,从山下回来后,突然跑到他这里逼问霍勋的身份。
怎么可能跟她说?
她跟她两个姐姐可不一样,那两个姑娘尊师重教,崇尚礼仪,她是什么都敢问什么都敢说的。
掌院夫人进来送点心,便听她幽幽道:“那您只需回答,他是您的私生子吗?”
掌院手一抖,把花的脑袋给剪断了。
“胡说!”老头激动地把剪子一放,“不能拿这个说笑!亏你想的出来。”
迟溪叹了口气,轻飘飘道:“不是就不是,您这么激动做什么。”
掌院夫人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便出去了。
“眉眉,不是你想得那样,他的事情你不要过问了。”
“那你为什么对他那么看重?”简直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小心翼翼,像是个金疙瘩。
“看重?我是担心他的安危。”他那是担心被碰瓷,别人家的孩子若是在他手里出了意外,那罪过就大了。
迟溪顺杆儿往上爬,“那您告诉我他是什么身份需要您担心?我帮您分忧!”
“用不着!你快回去吧!”
保持现状就好,继续用美人计感化他。只希望来日霍勋身份大白时,两人别闹得太难看,小侯爷那也不是善茬。
迟溪边吃着点心边留意着老头儿的表情,一手建立了冯家军的老头儿乐呵呵的,好事坏事都别想从他脸上看出端倪。
不是他的私生子,这才麻烦呢!能让掌院顾及他安危的人,谁呢?
迟霜寒在莲花山劫杀他,他的身份一定不一般。
自己还把他砸失忆了……
迟溪捧着脸很是惆怅,夜里她答应了他要一起放灯,再试试他吧!
夕阳西坠,薄暮时分。落风崖边有一方巨大的白石头,迟溪将带来的祈天灯放好,冲着远处的霍勋招了招手。
群山苍苍,暮色冥冥。她在白石边站着,歪着头对着他轻笑时灵动秀美,鹅黄色的裙衫勾勒出纤细的腰身,显得她更为娇俏。
“先生说我的字没有筋骨,你来写吧。”
霍勋迈步走过来。从山下回来后,她似乎待他的态度有了转变。
与他想的那件事有关?
“写什么?”
“你自己的灯,心中求什么就写什么咯。”
霍勋摇摇头,“我连过往都记不起来,并无所求。”
他转头睇她,“师姐想写什么?”
迟溪望向远方,噙着小小笑意:“那我替你祈福,你来替我写。希望你岁岁康泰,年年如意。”
霍勋提笔在灯上写好,两人在崖边放灯。崖底的镇子上已经有人开始放灯了。
一盏盏亮光从崖底浮上来,将周围都照亮了。
两人并肩站着仰头看。
霍勋侧目瞧她,“在想什么?”她今晚有些不同。
她逆着晚风将脸上的发丝拂去,“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摇摇头,“只是觉得,我从前过的应该不是这样的生活。”
“那、那是什么样的?”
他目光落在她殷红的唇上,别开眼道:“掌院珍藏的那半块墨锭并非文山墨。文山墨黑亮如小儿瞳子,墨香更厚重。”
她讶异道:“你如何得知的?”
他将笔收好,“用过。”
用过?掌院就那半块墨,比金子还宝贝呢,都不肯给人多看两眼。
迟溪在崖边的白石上站着,霍勋帮她点燃灯,她叉着手闭上眼默默念叨。
“保佑大姐平安,保佑眉眉发财,保佑他……身体康健,想不起从前的事来。”
她睁开眼,欣喜地望着半空中漂浮的灯越升越高。
“若有一日,你发现有人做了对不住你的事,事情已经过去挺久了,也没对你造成很大的伤害,你还会计较吗?”
虽然不知道二姐为什么劫杀他,他的身份一定不同寻常,来日若是恢复了身份,转头就会对付迟家。
现在大姐失踪,二姐背靠太师府的大树,就剩她一个小可怜。
可是她在山洞里也救了他啊!若是没有把他弄失忆就好了……
霍勋在她身边坐着,恣意地往白石上一躺,枕着手臂望着半空。
“我生平最恨一种人。”他目光凉凉地扫她一眼。
“哪种?”
“玩弄我的感情,始乱终弃。这种人,我会让她知道什么叫做现世报。”
一盏灯歪歪扭扭地飘到两人上边,纸已经烧着了,霍勋手里的石子抬手将灯击落。
玩弄他?真佩服这种有实力、有勇气的女子啊。
她摆弄着袖子道:“若是跟男女情爱没关系呢?比如有人陷害你,刺杀你,要你的命?”
“这是没对我造成伤害?”
霍勋想了想,没说话。
“你在怕什么?”
“我怕?……我只怕我的好姐姐将来做出什么事儿牵连我。”
“你成婚后,名字就会落在夫家的族谱上,就算有人追究迟芳菲的事,也牵连不到你的。”
嗯,是这个道理。她有点儿明白当初迟芳菲着急让她出嫁的原因了。三年前她连这个都想到了?
她抱膝坐着,托着下巴道:“那是不是太勉强别人了。”
霍勋突然笑了,她还挺有自知之明。
她从山下回来后,便有些魂不守舍,晚饭后又精心准备了灯,约了自己放灯。
霍勋觉得她的目的不难猜,跟长公主府约定交还河涧璧的时间要到了。
现在连玉璧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交的出来?若想不被连累,她的确可以嫁人摆脱迟家的身份。
只是,她身边没有合适的婚配对象,她是想要自己娶她?
那怕是要让她失望了,就算她倾心爱慕,他也不能答应。
现在他身份不明,身边险象环生,怎么会找家室拖累?
若他是姜国细作,待这边的任务结束,早晚有一日是要回母国去的。
若他不是,也一定家门显赫,婚配不能自己做主。
那有没有两全的法子?自然是有的,只要她求他,便帮她渡过着小小难关。
迟溪可不知道他此刻的想法,她焦虑的是若有一天迟霜寒杀他的事暴露了,他会连带着报复家属吗?
她只是个没什么用的小妹妹啊!或许她的担心有点儿多余,若他斗不过二姐呢?迟霜寒可是背靠太师府的强悍女人。
落风崖果然是放灯的好地方啊,好美。
霍勋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就豁然开朗了,眉宇间的郁色消失了。
她指了指众多灯中的一盏,说那是他们的灯。
又瞥他一眼,别有深意道:“欸!做人呢,要知恩图报。别人滴水之恩,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要报答。人不能忘恩负义,尤其是救命之恩。”
霍勋嗤笑:“那,施恩于你很不错。”
“我是给你讲道理。人不能忘恩负义。”
她摆出一副“我是领学,我说得就是比你有道理”的架势。
霍勋抬了抬唇角,目光向着石阶处一转,他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淡声道:“有人来了。”
危机感,让他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迟溪回头,见不远处石阶的尽头果然站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