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阿音明里暗里飞过来的白眼,迟溪笑眯眯地给她挡回去。
知道她不乐意自己来,她不也是硬着头皮来的。
第一次见阿音的时候,她刚被聂廉从江州乡下接过来,羞涩腼腆,战战兢兢的。那时候并不敌视她,还教她用家乡的针法绣过帕子。
前年的天贶节她去南山寺求签,路上出了意外摔断了腿,人就变得阴郁起来了。
聂廉对于这个庶妹还是很上心的,便请名医用药,银子花出去了不少,始终没什么效果。
阿音把腿摔断后,加上身子骨弱,常年待在屋子里,连小院都很少出,性格也是越来越难相处。
阿音对聂廉这个哥哥越来越依恋,便开始排斥她来聂府,后面她再厚着脸皮过来,便遭了白眼和冷脸。
聂廉将药放在小桌上,温和道:“药让王叔保管,每天按时喝。”
阿音脸色变得不太自然,“哥,我现在好多了,不用再吃药了。”
聂廉垂着目光道:“是我没照顾好你,对不起死去的爹娘。若当日我陪你去了南山寺,也不会落得如此。张学官的药对你最好,不能停。”
阿音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尖声道:“我不想喝药了。”
她突然站起来,将迟溪带来的点心盒子扫到地上,疯狂用脚踢着:“谁稀罕你的东西!你就是嘲笑我不能离开院子!为什么你每日霸占着哥哥!你心思这么恶毒,为什么那日摔断腿的不是你!”
等她发作完,屋子里陷入诡异的安静中。
阿音回过神,嘴唇发抖:“哥哥。”
聂廉不说话,脸色清白,“我平日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可笑,我枉为武学的先生,连自己的妹妹都教不好,真是忝为人师。”
阿音哭道:“哥哥我错了,我是无心的,我给小溪姐姐道歉,你不要不来看我。”
聂廉将管家召进来,吩咐道:“将小姐身边的丫头换掉,请李夫子过来给小姐授课。”
“是。”
阿音木然地坐着,听到丫头被要被换掉,她嘴唇抖了抖想要去求情,又抿了抿嘴坐回去,就像聂廉说的都与她无关。
回去的路上,聂廉的脸色一直很差,他将书卷握得皱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阿音过于严厉了?”
迟溪不说话。
聂廉叹了口气道:“你知她性子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尖酸刻薄不通人情。这都怪我。”
聂廉放下书道:“前几个月,李夫子身体抱养,我便给阿音换了个年轻的夫子,是个落地举子,性格桀骜,很有几分才气,结果这等于害了阿音。她恋慕自己的先生,又因腿疾自卑,我得知此事已经晚了,那书生为了考功名不告而别,将她的心意弃如敝履。她并非针对你。”
哦!迟溪鼓了鼓腮帮,其实就算不发生这种事,阿音也是一样的厌恶她。
“那你就别吓她了,还把她的贴身丫头换掉,岂不是让她难受。”
聂廉道:“我想让你明白的不是这个。我兄妹二人都为男女之情所误,此为前车之鉴,你正是该用心功课的年纪,心思还是放在学业上。”
原来拐着弯的在这儿等着她。本来就没什么啊!若不是她中了蛊,也就不会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流言。
“是。我一定努力用功,不让聂司学失望。”
聂廉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
他余光睨着她,觉得很是惊奇,这三年里他动过无数次灭口的念头,最终都作罢了。
那时是觉得她被他牢牢攥在手里,何时要他死,全看他的心意,现在那份自信有些动摇了。
他要想想,师徒一场,还是要给她个体面的死法。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也不会让人起疑,受了情伤寻个短见,从此安稳长眠。
回去的路上少不了采买,迟溪跟聂廉分开后,在街上这里看看那里挑挑,最后拐进了惠民药局。
药工阿树正拿着戥子照方抓药,她挑了帘子进来,他深深盯了她一眼,全做打招呼。
等药局内的人稍微少些,阿树放下了戥子。
“你去魑、魑魅山了?”
“嗯。”知道他要问什么,迟溪站在柜台边托着下巴道:“你关心的人,根本没出现。”
阿树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还、还没找到医案?”
“嗯。”不过她大概能猜到在谁手里,回去便找机会搜一搜。
“我给你……看、看样东西。”
阿树进了里间,很快出来,掌心上托着一枚镶着宝石的扳指。
迟溪看到那东西愣了愣,接过后低头摆弄着,“从哪儿拿到的?”
“莲花山那个山、山洞里。我又、又回去了一趟。”
山洞里的东西都被捕快带走了,这扳指是他在上方石壁的青苔上找到的。
迟溪看着扳指上弹出的尖锐毒刺,低着头不说话。
这东西她不陌生,是二姐迟霜寒的。
“我怀疑,那日在、在莲花山的刺客……是太师府的人。”
迟溪把扳指收好,托着腮想了想:“我知道了。你这些日子不要再接任务了。我二姐很难缠的。”
“若……若是有、有一日,在迟霜寒和迟芳菲之间,必须要选择一个,你站在哪边?”阿树问。
迟溪想了想,笑道:“都不是好人。我当然站在正义的一边。”
一个是被男人引诱失职丢了河涧璧,又负罪潜逃了的武学学生;一个是亲姜国派的太师府的谋士,前武学学生,都不是好人。
天又下雨了,淅淅沥沥,绵绵密密。
她想事情想得太出神,走错了路都不知道。
如果在莲花山追杀霍勋的人是迟霜寒,那他身份一定不一般。她二姐这个人,她不敢说是了解,为了功名富贵替太师处理个政敌这种事她还是干得出来的。
迟芳菲被誉为兰溪武学五十年不遇的杰出人才,那是因她在武学学艺七年,而迟霜寒只在武学待了两年,声望已经不下于她。
都是丁字班的前领学,都是美艳无双的女子。
一个是主战派的掌院看中的优秀弟子,一个是主和派的太师府深得器重的谋士。
她这两个姐姐,是对立派啊!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看她们姐妹三个便知道了,蛇蝎一窝啊!
与此同时,霍勋正在街对面的皇铺里喝茶,掌柜的毕恭毕敬在一旁候着,等他的吩咐。
“您怎么又回了兰溪府?”
“我原本要去哪儿?”
“这……您身负重任,国之栋梁,需要您的地方多的是,我不过小人物,哪儿敢问您的去处,您那日的确是离开了兰溪府的。”
掌柜的额头上有汗,生怕被他认为是窥探主子的行踪。
霍勋把玩着茶杯,淡淡道:“茶不错。”
他很是习惯矜贵的东西,就像是寻常用惯了,身体非常熟悉。
“是是。常年为您备着的,您独一份儿。”
霍勋吹吹水面,“我时常来你这里?”
掌柜的愣了愣,“从前您都是隔着个一两年才过来一次,每次都是陪着贵人们“阅武兰溪”,今年或许是有要事,来了三次。”
霍勋点点头,面上平静无澜。他很想逼问对方自己的身份,却也知道不急在一时。
“外面那灯?”他淡淡道。
“噢噢!您说那个呀!我们一直遵照您的吩咐,有新货过来,就换一盏四季图的新灯挂上去。别说,被您料中了,还真有姜国人过来。”
霍勋低头喝茶,掩饰内心的震惊。
刚刚他从这皇铺前经过,被他们挂的灯吸引,那六角灯上的图案和秘文他看得懂,是姜国细作间联系用的。
他正盯着灯,里面的掌柜的就亲自出来,和和气气地将他迎去了后面的雅室。
对方说话毕恭毕敬,称他为主子。可是话里话外不难看出此人并非姜国细作。
皇铺的掌柜,在兰溪府也算个人物。
皇铺是独特的存在,是圣人自己的产业,所得款项直接入内库,经营的也都是当地独一份儿的东西。像是兰溪府的云顶茶,湄洲的五彩琉璃杯,其他商铺里根本不准卖。
皇铺的掌柜自然也非一般人能充任,随便拿出来一个,当地的父母官都要给几分面子。
他却对自己恭恭敬敬,霍勋不仅又怀疑其他的身份来。
看来他是姜国人的可能性不大。这种皇铺的掌柜,衷心是第一位的,不可能效忠一个姜国人。
那他怎么成为姜国细作的?
难道,他是大随显赫家族的子弟,然后被姜国策反,才成了对方的细作?
这个设想可信的多。
在兰溪武学这两个月,生活中的违和之处颇多,他这副身体根本过不惯穷人的生活,他睡不惯硬板床,习惯于别人的服侍,能说正宗的雅言,见惯了貌美女子,鬼市娘娘这种人人称道的美貌在他眼里并无惊艳。
他能从掌柜的眼神中看出,对方知道他的身份,可对方忌惮他,说话极为小心翼翼,跟万椿山庄的少主类似。
这些人,怕他。
掌柜的被他盯着十分不自在,忙上前给他斟茶,殷勤道:“您若有事,只管吩咐个人过来,小的立马就去见您。”
霍勋点头,“你有银子吗?”
掌柜的愣了愣:“有有,您要多少?”
霍勋随意道:“应付个日常开销。”
掌柜了悟的神情,很快取了一千两银票出来。
“您先用着,也没个准备,手头只有这些。要不,您给个地址我给您送过去?”
一千两。
嗯!他果然身份不一般,随随便便就能取一千两来用?
他想了想迟溪每个月一两四钱的廪银,就那么一点银子,她得了能开心几日。
想到她机灵的模样,他不自觉地抬了抬唇角。
“算我借的。”他淡淡道。
掌柜的又愣了,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这皇铺是圣人封赏给长公主的产业,大随独一份,而这位爷是长公主的独子,他就是这店的主子,自己管自己借钱?
收好银票,霍勋望着窗外的落雨,突然看到了迟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