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陶桃和姜芝远回到姜家老店,却不约而同选择缄口不言,似乎之前商量好了一样。无论姜芝远的二叔如何追问,他们俩都只是随便敷衍两句,并无要坦白的意思。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没办法讲清楚。
整个白天他们都按照计划行事,得到的答案令这两人始料未及。哪怕过去好几个时辰,都没办法完全释然。
不过,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临睡前,姜芝远终于按捺不住:
“我今天下午和几个老街坊打听了一下,又看到城门那里的告示,这次征粮好像和当地县衙没太大关系。”
陶桃原本打算收拾东西就寝,听见他主动提及,也不免唉声叹气:
“确实,那个县令把朝廷下发的文书给我看了看,确实是光禄寺下的命令。听说,还要派专人督办此事。”
“可是这没有道理啊,光禄寺这个时节为什么要在京城附近征粮?”姜芝远的表情异常惊诧。
“听说是因为今年京城要举办琴音盛会,朝廷会邀请天下各地的乐团前来共襄盛举,其间免不了要设宴款待。
“光禄寺担心存粮不够,又没法动用禄米仓的那些粮食,只能把手伸到附近这些百姓家里了。”
他们俩彼此注视,内心隐藏许久的情绪开始逐渐释放,眼神渐渐淡漠。
一切幻想都被彻底击碎,残酷的现实就这样摆在两人面前。这次伤害百姓的并不是印象里那些为非作歹的县官,而是一直以来都想要报效的朝廷。
甚至连皇帝,都很难脱得了干系。
“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咱们目前就很难办了。”姜芝远坐下来冷冷地说,“光禄寺的事务,我作为寺丞只能尽力配合,根本无权反对,也无权阻拦。
“就算你去找你父亲那里求情,恐怕也很难有用。听口风,这次征粮多半是陛下授意,最次也是六部当中的人。
“目前最好的选择,恐怕就是默不作声,赶紧离开雄州返回京城。”
陶桃同样坐在椅子上,面色十分凝重:
“你觉得咱们走是最好的选择,是吗?作为钦差,你姜芝远就只有这点觉悟吗?”
姜芝远瞪大眼睛,立刻起身反驳: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咱俩这个钦差身份只是负责帮皇帝制作菜单,除此之外没任何权力!
“我不是都察院的御史,你也不是陛下委派的巡按。说破大天,咱们只是路过这里恰好碰见,根本没必要和朝廷过不去。
“难道说,你要在这里写份奏折,严词批评光禄寺此次征粮吗?那里面到底是要写你爹,还是要直接批评皇帝?”
窗外不时有翅膀拍打声,好像有许多鸟从附近飞过。确实,这个地方连粮食都没有,人都待不下去,更别说是鸟了。
再不赶紧飞走,只怕自己都要成为这里百姓的盘中餐。
陶桃起身走到窗边,眺望远处天边的夜色:
“知道吗,我从五岁起进到陶府,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明哲保身。不管心里懂多少道理,和自己无关的事绝对不能瞎掺和,否则就会惹祸上身。
“那时我特别乖,爹娘让怎样就怎样,说不掺和就不掺和。有时候姨娘们争吵,或是哥哥弟弟打架,哪怕看见了都装作不知,生怕自己惹上麻烦。
“但后来我发现,明哲保身好像并无多少用处。有时姨娘们受了气,把火撒到我头上。哥哥弟弟之间发生点矛盾,闹到爹娘那里,他们也会责怪我为什么不帮忙劝劝,跟着讲讲道理,拉拉架。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一味的沉默纵容,到头来换得的都是记恨。所谓的明哲保身,不过是长辈用来吓唬孩子的话术,只是想让我们学会沉默,最后变得麻木不仁,逆来顺受。”
姜芝远注视她的背影,听着她一字一句的讲述,暗暗觉得这里面似乎有弦外之音。
但仔细想想,应该也不算什么弦外之音,毕竟已经说得这么清楚。
他站起身,慢慢走到她身后:
“陶桃,我知道你不甘心,但这也是没办法······”
“不,姜芝远,你有办法!”陶桃猛地转过身来,“你知道自己现在并不只是光禄寺的寺丞,有足够的手段来干预这件事,但却选择明哲保身,妥协退让。
“就连自己的父母因此背井离乡,都不敢有只言片语。如此懦弱行径,如何算得上君子所为?”
“好了,不要说了!”
姜芝远侧过头,大口喘着粗气,整个人好似被击中软肋。陶桃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铁蒺藜,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不停穿刺,留下模糊的血肉。
自己作为寒门出身的进士,所要考虑的绝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
窗户被重新关上,屋内仅有他们俩的呼吸声。
“芝远,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几个月前离开京南镇时,遇到的那两个逃荒的百姓。”
他点了点头:“记得,怎么了?”
“那个地方距离京城很近,可以说是天子脚下。但即便这种地方,百姓们却依旧为生存离开家乡,四处奔走。
“就连咱们一路上搜集的这些民间美食,基本也都是素食。那些山珍海味,恐怕都轮不到百姓经手,就被送到京城里,供那些达官贵人享用了。”
姜芝远如梦初醒,连忙拿出卷册来回翻看,发现上面的确如她所说,记载的绝大多数都不是肉菜,有些甚至都是用边角预料来制作的。单看原料和做法,根本想不到会跟美食有关系。
但这千真万确,就是民间百姓所凝结出的智慧,以及巧夺天工的美味。
他慢慢将卷册放回原处,深呼吸了一口:
“陶桃你说得没错,百姓们根本就吃不到什么好东西。那些能够流传开的民间小吃,无一不是从那些未被发现的食材中钻研出来的。”
“可即便这样,朝廷依然没有放过他们,还要把赖以生存的口粮给夺走。难道为了光禄寺所谓的有备无患,那些百姓就要忍饥挨饿,受苦受难吗?
“而这份菜单一旦交上去,皇帝和那些大臣必定会了解那些新食材。到时候再派人去民间搜刮,百姓们真的会走投无路。
“不管你和我最后获得什么,都是建在那些百姓对咱俩的信任之上。但所得到的,却是来自达官贵族的无情掠夺。
“姜芝远,咱们像不像那种攫取果实的小偷啊?”
姜芝远背过身,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神。刚刚一连串的话语,连续不断击打在心头,硬生生把他敲醒。
是啊,菜单上的这些小吃不仅是民间的智慧,更是由许多平凡的劳苦大众创造的。自己在他们不求回报的传授下掌握这些智慧,非但没有回报,反而还要把这属于百姓的秘密告知朝廷,让那些贵族知道这世间除了山珍海味,还有那些不为人知的美食。
这样一来,朝廷有办法从百姓手里拿走更多食材,而百姓却品尝不到任何贵族所吃的东西,只能再去找其它东西充饥。
如此景象,真的是自己当初制作菜单的初衷吗?
他抿抿嘴唇,用极轻微的声音询问:
“陶桃,你想怎么办?”
陶桃踱步来到卷册旁边,伸手将其拿起,走到桌上摆放的油灯旁边,做出要烧掉的架势。
不过最后她还是放下,伴随着姜芝远快要凸出来的双眼。
“这份菜单咱们要用好,不能简简单单交给皇帝。最好,能让他明白这些小吃背后所隐藏的现实。
“至于雄州的征粮,本姑娘打算阻止他们。”
“你说什么?阻止光禄寺征粮?”姜芝远哑然失声,“那可会影响到你父亲,以及你们整个陶家啊。”
“和这些无辜受难的百姓相比,我父亲算得了什么,我们陶家算得了什么?
“即便是朝廷治下的光禄寺,也不能做出这种草菅人命的勾当来。”
她贝齿紧扣,两只小手握成拳头,仿佛抱定决心要这样做。
抬头注视,看见的却是姜芝远略显踌躇的神情。
“那个,我觉得这件事咱们还是回到京城,向皇帝上书禀明实情为好。”姜芝远如是说道,“留在这里的话,咱们不仅做不了什么,还容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陶桃轻哼一声:“等你在京城写好奏折,雄州城里的百姓早就死走逃亡了。到时候就算皇帝发下再多旨意,也没法挽回百姓们的性命。
“倒不如咱俩借着钦差身份把粮食留住,不让光禄寺的人运走。这样即便回到京城,咱们也有理由为自己开脱。
“怎么样,姜寺丞,愿不愿意和我冒这一次险?”
窗外响起打更人的说话声,现在已是子时时分。姜芝远闭上双眼,认真思考这次要不要按照她的想法来行动。如果真的按她所说的那样,很有可能会落得一个忤逆圣意,对抗朝廷的罪名。到时候别说封赏,自己和陶桃的性命恐怕都会堪忧。
但要是不这样做,就得眼睁睁看着家乡父老流离失所,饥寒交迫。连自己的父母都没有去京城寻求他们唯一儿子的帮助,选择往南避难。
难道当缩头乌龟,就能获得想要的一切?还是说,会失去更多?
陶桃突然打了个哈欠,浓重的困意开始侵入她的小脑袋里。
她没有再去询问姜芝远,径直往门口走去,想要到自己的屋子去休息。
刚要拉开门,身后传来令人安心的话语:
“我认同你所说的一切,陶桃,这次由你来安排,绝对不让光禄寺把雄州百姓的粮食运走。”
她简单停住几秒,而后大步走出屋子,没有任何言语答复。
只是在出门时,微微抬了下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