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看我。
是错觉吗？观众席上，乔冉一直在想。
台上，作为策展人的裴越正在和嘉宾对话。他们从森田刚对于纪实摄影的贡献，谈到现实生活与精神追求之间的关系，从森田刚对日本社会独特的观察，谈到天赋、机遇和努力到底什么对他影响最大。嘉宾们妙语连珠的对话在现场引起阵阵笑声，可那些话语只是像不断滚过的五彩弹珠，乔冉一颗也没抓住。她的思维凝固在裴越一个人身上。裴越的目光好几次越过前排观众，朝乔冉这边投来。乔冉几次回头，以为她的目光落向的是自己身后的谁，但乔冉的身后除了一排三脚架和摄像机外，没有其他人了。
这不是错觉，一定是刚刚那个男孩跟裴越说了什么。
那晚乔冉在票上看到“策展人：裴越”的字样后，这个沙龙活动对她而言一下子变了意味。陈引会去吗？一想到这点，乔冉的心情变幻莫测起来。她想到陈引在“棕榈湾”的大堂电梯前对她说的话，“别跟着我了”。她又想起她躲在酒店门外的灌木丛后，看到陈引从裴越身边经过，头也不回地离开，裴越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他的身上，那仿佛是看陌生人的眼神。他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沙龙活动周六下午两点开始，乔冉十二点就到了。活动安排在多功能厅举行，这是个不算大的场地，厅的中央搭建了一个嘉宾对谈的简易舞台，围绕舞台，扇形地摆放了几排观众座椅。乔冉来得太早，活动现场只有几个负责直播的工作人员正在架机器和布线。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没趣，便从后门走了出去。
后门是通往另一个展厅的，今天没有展览，平时应该是锁着门的，但今天也许是有什么原因，门虚掩着。乔冉有些好奇，轻轻推开门，展厅的尽头，有一个人在打电话。曲折的通道里，她缓缓地踱着步，被长裙勾勒出的身影在油画藏品之间若隐若现。是裴越。
“……他今天会来吗？你跟他说过什么？”裴越讲电话的声音很轻。
乔冉悄悄打开摄像头，举起手机，对准，放大，再放大，一连好多张，拍下了裴越流连的样子。裴越打着电话，身影慢慢消失在通道尽头，乔冉想再悄悄跟上，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请停止拍摄。”一个戴着工作帽、穿着黑色工作衫的男孩出现了，工作衫上印着美术馆的logo，这是他们内部工作人员的统一着装。男孩指了指墙上“禁止拍照”的标志，“这里禁止拍照。”
“噢，对不起，我刚才没注意。”乔冉立即收起手机，向男孩道歉。
“把刚才的照片删掉可以吗？”男孩的用词虽然很礼貌，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
“照片？”乔冉慢吞吞地想着该怎么脱身，“其实，我刚才没有在拍画……”
“请把照片删掉。”男孩的眼睛从低低的帽檐下露出来。多么好看的一双眼睛，乔冉在心里惊叹，可目光却是冷淡的。他的冷淡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种与世界拉开距离的方式，猜疑的，警惕的，随时都可抽身而退的。
“我拍的不是画，真的，我拍的是人。”乔冉举起手机，把照片展示给他，一张张地翻过去，“不信你看。”
男孩扫了一眼，靠近些，又扫了一眼。他的目光扬起来，落在乔冉的脸上。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乔冉，这女孩穿着简单的帆布鞋、牛仔裤和落肩T恤，斜跨着一个松垮的布包，稚气未脱的脸上有故作成熟的表情，看上去顶多十五六岁。
他别有意味地挑起眼：“你在偷拍？”
乔冉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我只是随便拍拍，不是偷拍。”
“不是偷拍？”
见男孩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乔冉面红耳赤：“干嘛这样看着我？我不是变态。”
男孩一笑：“我可没说什么。”
通道尽头响起脆生生的高跟鞋脚步声，两人同时抬头，裴越从展厅那头走了过来。她一抬头，看见站在一起的两人，顿了几秒，朝这边走来。
乔冉来不及思考，下意识拉着男孩就跑。男孩欠着身子不情不愿地被她拉到门外。
“拜托了，帮我保密。”她用哀求的眼神看着男孩。男孩甩开乔冉的手，压了压帽檐，什么也没说，一双好看的眼睛还是似笑非笑。门外，高跟鞋声音越来越近，乔冉拔腿就跑。当她跑到楼梯的转弯处躲起来，再偷偷探出头时，她看见裴越背对着自己，和那个男孩在说着什么。男孩抬起头，目光越过裴越的肩膀，远远地捕捉到了乔冉。
此刻，观众席上的乔冉还在想，男孩是否已经出卖了她？如果不是这个原因，裴越的目光为什么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她身上？乔冉想偷偷找到那个男孩在哪，但她不想引起裴越的怀疑。初中时她有次被委任为临时的纪律委员帮老师监考，才知道原来往台上一坐，下面的偷鸡摸狗全都尽收眼底。
乔冉挺直了腰，伸长了脖子，尽量保持着头不动，靠转动眼睛，用余光能及的最大限度去搜索四周，几圈之后，她终于找到了男孩的身影，原来他坐在观众席的最左边，手里拿着话筒，目不斜视地盯着台上。此刻，台上的谈笑风生已经达到了热烈的最高点，观众席一波接一波的掌声。为了不露痕迹，乔冉也拍起手来。随着掌声渐息，嘉宾向裴越提问：“裴老师，我们很好奇，在森田刚这么多作品中，你本人最喜欢的是哪一幅呢？可不可以和我们大家分享一下？”
“当然，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这幅我最喜爱的作品。”屏幕上出现那幅《美杜莎》，“这是森田刚拍摄的一座雕塑，现场有没有观众了解这座雕塑？”
男孩起身，扫视着观众席，准备递出话筒。
乔冉心中一惊，又是美杜莎！难道也是因为杜美莎，陈引才跟踪和偷拍裴越？乔冉想起那枚美杜莎胸针已经被她悄悄放回了父亲的箱底，她已经差不多忘了这件事。为什么总是和美杜莎有关系？
邻座的人轻轻地推了推乔冉的手肘，乔冉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站着，话筒已从男孩手中递到了她手里。
台上，裴越正看着她：“这位同学是不是想和大家分享一下？不过她好像有点紧张，大家给点鼓励。”
裴越带头鼓起掌来，全场都鼓起掌来。乔冉浑身僵住，该死，我刚才是怎么会自己站起来的？
“照片中是美杜莎的雕塑。”乔冉的声音发着抖。
“可以给大家讲讲关于美杜莎的故事吗？”裴越笑意盈盈。
“美杜莎是古希腊的一个女人，她……很漂亮，非常漂亮……但她喜欢蛇，总是和蛇在一起，所以……大家都很讨厌她，害怕她……有一天，有一帮人冲进她家，要烧死她……结果发现美杜莎的头发已经全都变成了蛇。美杜莎知道这些人是来杀害她的，她用眼睛看这些人……凡是被她看见的人，全变成了石头。”
乔冉磕磕绊绊地说完了，现场响起一片鼓励的掌声。乔冉松了一口气刚要坐下，裴越在台上又开口了：“这名同学说得很好，奖励你一次向台上所有嘉宾提问的机会，也包括我。”
裴越的眼神在她看来满含深意，乔冉心里已经完全有数了：完了，我暴露了，她盯上我了。
活动结束，乔冉一直在寻找那个男孩的身影，终于在人群都散去后，她在侧门的工作人员出口处堵住了他的去路。他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合身的衬衫显出匀称的骨架，头发有些湿，像是沾了水后被随意拨乱，显出一种凌乱的美感。男孩的脸尚未成熟，还没有形成坚硬的轮廓，而是温煦的柔和的。
“你是不是跟她说了？”乔冉故作凌厉地问。
“谁？”男孩一脸茫然。
“裴越。”乔冉低声吐出这个名字。
男孩嘴角一牵，是个被忍住的笑：“小孩，你几岁啊？直呼其名，很不礼貌。”
乔冉心底冒出一阵火，你不也是小孩吗？比我大几岁就装大人？“你就说，你是不是告诉她了我偷拍？”
“没有。”
“那她为什么总盯着我？”
耸耸肩，不知道。
“还叫我起来回答？还让我问她问题？”
耸耸肩，还是不知道。
“你们肯定说什么了。”乔冉不依不饶。
“她问我是不是认识你。”男孩戴上帽子，把眼睛藏在帽檐下，用身体去推门，准备离开。
“你怎么说？”
“当然是不认识。”男孩头也不回，推门而出，哐当一声，门弹回来差点撞上乔冉。乔冉往后跳开一大步，哐当、哐当……门来回弹着，幅度越来越小。
忽然身后响起了手机铃声，乔冉下意识地回头，寻找着铃声的来源，最后在展台地上的幕布下，她找到了一个手机。她接起来，对方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她说你好，我是裴越，请问是哪位捡到了我的手机？能不能耽误你一点时间，等我开车回来取？
乔冉呆住了。这是巧合，还是裴越设下的局？